第40章 和光同尘
如果说宗中还有人比玄鉴更朝乾夕惕、比风符更水深火热, 那便要属水涟了。
他同样是被无阙眷顾的幸运儿,却与许垂露那个突然冒出的无名人物不一样,他是萧放刀麾下的一员大将, 被授无阙也被视作理所应当。而他目前的实力显然无法与前两位无阙的修炼者相较。他承不住绝甚堂弟子对自家堂主的殷殷钦慕, 承不住外面对少年英豪堕为魔门伥鬼的扼腕嗟唶,这些压力打破了他投机取巧的人生准则——他是靠示弱和求怜走到今日的,那天的事却让他成了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绝世高手……
饮河剑发出与类似人泣的嘤嘤抽噎。
他的手不能怠惰因循,他的剑不能停止运转, 他现在只能用愚蠢的“努力”增长功力、实现野心。
这片清幽的竹林被黑雾和剑气渲成了云迷雾锁的阴山晦野。
水因奔涌而活跃,水涟凭机变而苟存。
他嗔怨地想:为什么许垂露给他的剑加上的是黑雾而非白雾?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诡诈阴险的小人。她让自己赢过了白行蕴,他往后就不能再输了。
这可真是……
黑雾倏然散去。
水涟微微一怔, 反应过来它这是要“休息”了。
他收剑回鞘,然后倒在一根劲竹上, 让那纤长的绿杆抵住自己峭薄的背, 与它一起晃曳在凛冽朔风中。
独坐幽篁时,人总是容易黯然神伤。
他亦喜欢在这种地方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愤懑, 将那些鄙毒的、恶意的揣测随着他的剑势落在那些无辜的竹木青叶上。
反正只要走出这片竹林, 他便还是那个风度翩翩、八面玲珑的水堂主。
但他从不在无人时哭泣,这种眼泪毫无用处。
一般时候, 武人真气盈体,落叶是飘不到他眼前的, 而此时他不设防备, 这片青叶才能覆在他的眉骨上。
他将它吹落, 轻轻闭上了双目。
今年他刚及冠,这喻示着他已“成年”,可他感觉不到什么区别,因为他没有意气焕发的少年时期, 也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光景,好像自记事起,他所做所为就与一个成年人无异。
哦,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从前是颠沛流离的转徙,现在是营营逐逐的奔碌。
他任由思绪飘飞。
他并不是水,而是一块无根浮木。他坚信自己是可恶的,否则他为何会被至亲遗弃?他也坚信世人是可恶的,否则岂会有人舍得抛下自己的骨肉?他憎恨缄口的乳娘,憎恨长舌的村妇,憎恨所有讥讽、羞辱、嘲弄他的蝇蛆——
但他对父母赐予他的这副皮囊感激涕零。
它为欺诈、鬼祟、诬陷刷上一层光洁的漆皮,虽然也曾带给自己一些麻烦,但更多的还是便利。
可是,如若他可以选择,他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抛弃他的人生,选择——随便谁都好。他嫉妒每一个人,宗主、风符、玄鉴……甚至是许垂露。
他听到落木破碎的窸窣脚步声。
这脚步很奇怪,明明没有轻功的章法,却带着内力灌盈的轻捷。
弯曲的长竹瞬时恢复挺拔,他落在那人身前。
“许姑娘?”
许垂露被从天而降的水蓝身影吓了一跳。
会飞真是太炫酷了!
有一点点想学,就一点点。
“水堂主,我听绝甚堂弟子说你可能在这里,就找过来了。嗯……是不是搅扰你练功了?”
水涟面色平静:“没有。许姑娘找我何事?是宗主有吩咐?”
他们两人并无交集,如果不是萧放刀的嘱托,她完全没有必要来寻自己。
“不是,是我有些私人问题想要请教。”
因忽忽步一事,这两天她试着去找过萧放刀,但一直没能见到她,这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许垂露问人也无用,只能暂且搁置此事。
但她细细回想萧放刀之举,又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她若是想要教自己轻功,为什么只做不说,回绝情宗的一路上一字不提忽忽步?而且故意选这种高难度的步法,问不了玄鉴,也问不了普通弟子,明显是不想让她轻易学会。萧放刀这几日避她不见,肯定是在考验她是不是诚心求学——如果她态度足够积极,就一定能找到办法。
许垂露被自己的推论彻底说服,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想多了。
水涟闻言,目光中升起一丝警惕。
“……什么?”
“你会‘忽忽步’吗?”
他的神情变得古怪:“会,但许姑娘何时对武学感兴趣起来了?”
如果她早些有此觉悟,何须他配制什么十全大补汤。
许垂露暗松一口气,心道果然——萧放刀果然就是在暗示她去向水涟求教。
“宗主似乎传了我一些内力,让我可以学习这套轻功,只是她未授我要领,我便想来问问水堂主。”
水涟也开始思考其中深意:先前宗主明明已不打算教许垂露武功,现在为什么又要传她内力?她来找自己必是经过宗主提点的,莫非宗主认为他近日只醉心剑道,忽略了轻功的练习?有可能,毕竟他的轻功一直不如风符。
“其实忽忽步我亦不算精通,如若许姑娘想学,我们可以一同练习。”
“水堂主谦虚了,你的轻功出神入化,而我跑两步都会气竭力尽……一起练习只怕会耽搁你的进程。”
水涟淡笑:“许姑娘不必担忧,既已承诺,我定会倾囊相授。我轻功不佳也是事实,绝非托词。”
她只好点头。
两个想得很多的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水涟引她往竹林深处走去:“怒行追疾风,忽忽跨九州。忽忽之精要在于快,许姑娘认为最快的东西是什么?”
那肯定是光了,但这种科学的结论显然不适用于武侠世界。
“是……风?”
“不错,但人终究有形有重,无法达到风的自在之境,我们只能逐风、乘风、运风。”
许垂露惭愧道:“听着容易,但……”
“嗯,若不亲身尝试恐怕无法理解,你随我来。”
两人抵达林中的开阔空地,水涟随手摘取一片宽阔的绿叶,对她道:“风起时,你去追这片竹叶,它起你亦起,它落你亦落。”
懂了,和狗咬飞盘一个操作。
只是这叶子飞起来就完全和周围的青绿浑为一色,练的怕不是轻功而是眼力。
“我能给它换个颜色吗?”
水涟一怔,以为她是要找片颜色特别的竹叶,思及她的高妙幻术,才明白她的意思。
“自然可以。”
许垂露将它改为饱和度极高的枫红,红本就是诱目色,在这片黄绿天地的衬托下更是无比鲜明,只要她不瞎就绝对不会丢失目标。
水涟运力出掌,将竹叶送入风中。
她抬步便追。
双腿经脉打通后,她还未曾倾力奔跑过,而此刻,那股涌动在体内的力量终于寻到发挥之机,喧嚷着要她往前狂奔。
但这阵风并不猛烈,竹叶走走歇歇,她觉得纵力追逐容易,收力停步却难,她随它绕着这片空地跑了几圈,已有些发晕。黏黏糊糊的轻风终于息止,取而代之的是猎猎呼啸的疾风,竹叶被吹得往上翻卷飞驰,消失在郁郁密林间。
不见了?
她慌了,气息亦开始不稳。
而水涟没有说停止,意味着练习还没有结束,她只能等待。
她的目光随竹枝倾斜的方向移动,企图在这些狭小的间隙中找到那片红叶的影子。
须臾,风停叶落,那团红色惨惨戚戚地飘落在地,她俯身拾起经风狠狠摧折的目标物体,若有所思。
“此为逐风。”水涟淡淡道,“这是最累的练习,风向、风力、风性无定,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不失目标,大部分时候,逐风是一无所得的。”
许垂露顿首道:“嗯,接下来是乘风?”
“你闭上双眼。”
她依言照做,水涟的声音变远了一些。
“许姑娘,强风将近,你要试着‘躺’在风上。”
躺?
“顺势而为,乘风而动。你不必考虑风在何处,它来时会将你吹引到你该去之地,你只需让自己变轻,轻如薄纱、鸟羽、飘雪……”
她吐出一口浊气,尽量让心神清净,四肢放松,五感敏锐。
风来得很快。
她旋身以合风向,衣料紧贴在背上,竟真似躺在风间,为其掌托而行。
这感觉恬然舒畅,只是……
她霍然睁眼,一簇绿竹贴脸伫立,距她面门不过毫厘,若她再晚一刻发觉,怕是要撞个人仰马翻。
水涟在一旁轻轻地笑:“乘风固然快活,但完全放纵身心便会落入危险境地。可是若不让气体清盈,人躯又无法被风推动,取舍控制是乘风的难处。”
许垂露心有余悸,又道:“看来,最好用的当是运风了?”
他沉吟片刻:“可以这么说,不过运风的前提是征服,这不仅要靠练习,还需要一定的天赋。”
“我大概知晓了,逐风是为风之奴,乘风是为风之友,运风是为风之主,其实究其根本都是借风之力,不过人都是喜欢‘做主人’的,运风也就高另外两者一等了。”
水涟看着她,幽幽道:“……是,慕强贱弱,人之本性。”
许垂露并无意追逐运风的境界,今日收获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但她还有一事好奇。
“那天,我见玄鉴练习轻功,却不像是这三者之一,她那种练法,应当算什么呢?”
水涟听她详细描述那摘取落叶的情景,檀口微张,以两道秀眉拧出了酸酸的妒意。
“她的功法只属她自己,我不知晓其名称,但这种轻功以‘藏匿’为前提,是将自己的身躯化入风中,其目的并非摘叶,而是在不惊扰风的情况下盗取风势。”
“?”
“若将那阵风视作人,玄鉴所为便是毫无痕迹地盗走他捧在手上的宝物。她的靠近是神鬼不知的,她既是风,也是叶,既非风,也非叶,去身存势,去人留意。而那些落叶可以视为对方身上的任何东西——手足、头颅、脏腑。”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此道门之无为,但置于武学上,无为是退,有为是进,她若能退到无人能察的空虚之境,自然也能进入挨山塞海的密匝洪流。”
许垂露舌挢不下。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