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乱红

    一整夜的春雨，像是佳人低低的叹息，又像是落叶的沙沙声，总之，整晚就没有停过。晨起，整个莫府笼罩在一片云烟缭绕的氛围中。远处的天空，亭台楼阁，人工湖，树木，花花草草全部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只有近处的雨丝，依旧没完没了地织着，织成一幅巨大的雨帘。

    凝翠着一身洁白的素衣临窗而立，半天都只是在那里站着。见窗下的杏花被雨打落了满地，看着有点戚戚然的感觉。把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喃喃自语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身后的丫鬟深深地陶醉其中，赞叹不已：“小姐真美，衣袂飘飘，站在窗前，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奴婢觉着小姐念的这首诗真好，只是奴婢书读得少，好在哪里自然说不上来。”

    凝翠轻轻地转过身来：“当然好，这是宋代陆游在清明前夕返乡途中所作的《临安春雨初霁》，我尤其喜欢那两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你想啊，诗人只身住在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已深了。这样的文字，形象生动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明艳动人的春景图。……

    还有小楼一夜听春雨这句，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诗人虽然宦海沉浮失意，可是终究知道自己生命的来处，还能在清明期间返乡。而我却不能回去祭拜父母亲。”

    丫鬟虽然也是半大不大，只是慕家姐弟的遭遇，她多多少少也还是知道一些的。诗的意思，尽管凝翠说了，她也不太懂，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字都不认识几个，又何来赏诗的能力？她只知道听大太太的吩咐，寸步不离地照顾小姐。看小姐触景伤情，她自然是着急的：“小姐别伤心，以后总有机会的。我被养母卖到莫家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凝翠眼眶湿润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小丫鬟，一时之间竟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让她心情糟糕到了极致。她向丫鬟说：“拿上琵琶，陪我出去走走吧！”

    丫鬟乖巧地拿了琵琶，拿了伞，又给她披上一件披风，这才温顺地走在她的身旁举着伞。

    春天的雨，总是让人产生愁绪的。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每一毫每一寸都像只蛊虫一样在身体里游走，每一个角落都被咬得体无完肤。春天的雨，对于多愁善感的凝翠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她的眼泪似乎从来就没有停过。

    沿着空荡荡的回廊走，廊下依旧细细地飘着雨丝，细到已经看不到雨的样子，只是感觉得到它们在眼睑上像水雾一般的存在。丫鬟是极乖巧的，见凝翠一言不发地走着，她也默默地举着伞。

    走了大半刻钟，再过去一些，应该就是桃花小涧了。这是莫府最具规模的桃花观赏地，大大小小有不下三十株桃花，也不知道一夜的春雨，桃花是否都已经落败。

    渐渐走得近了，隐约可闻清冷的笛声呜咽。只见陌泓雪一身灰色的长袍站在一片狼藉的桃花树下，清瘦欣长的背影让他更有了遗世独立的骨感。枝头尚有少许残花，树下花瓣铺就了满地，陷在淤泥污水里，有些落进不远处的溪水里，便逐水飘零而去。

    陌泓雪没有带佣人，显然他并不想被打扰。自己站在斜风细雨里忘我地吹奏一首凝翠叫不出名字的曲子。

    良久，他转过身来，才发现凝翠和丫鬟站在不远处。扬了扬唇角，就当是对晚辈打过招呼了。

    凝翠福了福身：“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何故一人独自在雨中吹奏？”

    陌泓雪也不作声，神情淡漠地依旧只是扬了扬唇角和眉弯。

    凝翠见他不作声，有点隐隐的内疚：“不知先生在此，不然说什么也不敢前来扰了先生的雅兴。”

    陌泓雪看着凝翠，白衣似雪，若有所思：“不怪你，是我看着落花飘零，想起一位故人。那一年，在山中学艺，桃花也是开得极美。只是桃花年年有，春风不识旧人。”

    “春风不识旧人……”凝翠喃喃自语地复述到，心情一下子跌倒了了冰点。春风不识旧人，是呀，也就不过一年的光景，自己就失去了父母双亲远离故土，飘零他乡，怎能不叫人伤心呢？这样想着，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她从丫鬟手上接过琵琶，旁若无人地拨动着琴弦，琴声如泣如诉。

    陌泓雪原本已经往回走远了几步，听到熟悉的旋律，怔怔地停住了脚步。这首曲名是《乱红》，是当年他与凝翠的母亲靳知秋根据冯延巳的词《鹊踏枝》改编的曲。那一年，山中的桃花开得灼灼动人，少年的女子在花树下看着他笑。

    他不敢回头看，怕自己眼眶再次决堤，怕所有的回忆像滔天的洪水一样像他排山倒海而来。刻意地抬起头，眼泪似乎就倒流回眼眶里去了。

    当他再次鼓起勇气迈开脚步，凝翠哀婉的歌声悠悠地响起：“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