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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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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祁那天晚上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她的母亲还活着,弟弟也还在身边,一年中除了除夕家宴都见不到父皇几面。

    她的生母是从西戎嫁过来和亲的公主,名字叫乌兰那拉,意思是红色的太阳。

    她永远穿着一身红色,长得比姜祁后来见到过的所有人都要明艳。

    那时候的凤仪宫有一个射箭场,是皇帝和她刚成婚的时候建造的,乌兰每天会做的事情就是在射箭场上射箭,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即使后来皇帝再也没有踏足过凤仪宫,她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姜祁知道一个秘密,其实是姜冶偶然间发现的:每一个箭靶的角落里都用刀刻着“姜文”两个字,她后来才知道,姜文就是皇帝的名字。

    乌兰除了射箭的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喝酒,喝完酒之后又是大醉一场,醒来以后继续射箭,循环往复。乌兰醉狠了往往都会直接睡死过去,姜祁和姜冶就会陪在她旁边。

    梦中那一天,姜祁和她就坐在乌兰旁边,乌兰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嘴里灌,似乎不是为了喝酒,只是为了喝醉。

    姜祁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准备等她喝醉了就出去叫侍女进来,就像往常一样。但那天乌兰喝到一半,看见姜冶静静坐在旁边的样子,突然暴怒,摔了酒杯,从座位上起身一把拉过姜冶的领子。

    姜祁惊慌地想要阻止她,却被她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姜祁顿时眼前黑了一片,手无力地抓着桌角。

    乌兰恶狠狠地抓住姜冶的脖子,低头凑近他大声叫喊:“姜文!你当初可是在神树底下起誓这辈子只娶我一个的,可是你现在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

    “我可是太阳啊,我是西戎最耀眼的太阳!”

    “你违背了你的诺言,林泽之神会记住一切,神树会惩罚你的!你此生必不得善终,心爱之人必将离你远去,信任之人必将背叛你!喀什姆克鲁托……”

    后面乌兰似乎又在用西戎话骂着什么,姜冶的脸已经被掐出了紫红色,手不断拍打着乌兰的手,却没有任何用。

    姜祁忍着痛爬起来,扑上去掰她的手,一边哭着大声喊侍女。

    “来人!来个人啊!求求你们来个人啊啊啊!”

    姜冶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姜祁,姜祁疯了一般拿起旁边的花瓶往乌兰背上砸去,乌兰被这股力推到墙上,松开了姜冶。

    姜祁连忙把弟弟从地上半抱起来,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姜冶靠着她的肩疯狂咳嗽。

    乌兰靠在墙上突然笑了,她的笑声慢慢变响,到最后几乎变成了野兽般的嘶吼。

    姜祁看着她那张美艳的脸上出现的狰狞的表情,像看着一个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乌兰突然收起了笑声,扶着墙站了起来,姜祁慌张地抱着弟弟后退了几步。

    乌兰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祁,一步步逼近,直把姜祁逼到了墙角。姜祁放下姜冶,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他面前,乌兰俯下身,眼睛平视着姜祁。

    轻声说道:“沉君,你真像当年的我。这双眼睛,这种愤怒的眼神,真漂亮啊。”

    年幼的姜祁拼命忍住快要流下的眼泪:“我才不要像你,你是个疯子。”

    乌兰伸手摸摸她的脸,“真好啊,你父皇也喜欢这么骂我,你和他也很像,一样的懦弱。我会把你骨子那些不属于我的软弱去掉的。”

    说完乌兰起身拿起桌上的酒,转头出了殿门。

    姜祁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身后的姜冶慢慢抱住了她。

    第二天彻底清醒过来的乌兰竟然还记得自己的诺言,从此以后她除了喝酒和射箭以外,又多了一件事——教姜祁射箭。

    姜祁厌恶射箭,也厌恶教她射箭的乌兰。

    乌兰总是在天刚亮时把她从床上扯起来,让她绕着凤仪宫一圈一圈地跑着。

    接着就是枯燥的练箭过程,拉弓、瞄准、开箭。姜祁无法理解乌兰射箭的乐趣在哪里。

    有一次姜祁真的开口问了她这个问题。

    乌兰像看傻子一样看她:“哪里会有乐趣,对于西戎的孩子来说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后来姜祁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甚至在乌兰去世以后,她仍然会在有空的时候去射箭场练习。

    她又梦到了她十二岁那年,乌兰去世的第二年,她和姜冶被放到新后名下教养。

    她仍能记得第一次见到新后的场景。

    那天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暴雪,新后穿了一条单薄的白裙,脸色唇色皆白,整个人就像是融进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就像是雪里出来的精怪,这是姜祁对她的第一印象。

    新后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问新后能不能把凤仪宫里的射箭场留下。

    新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她,甚至在发现了箭靶上刻的名字以后,也让姜祁教她射了几箭。

    她和后宫所有人都不一样,这是姜祁对她的第二印象。

    后来姜祁才明白她的所有不同,都只是一种漠视,对阴谋的漠视,对白捡来的女儿的漠视,对一切的漠视。

    后来姜祁过了一段很不安生的日子,但其实又和过去两年并无不同,后宫的女人仍然想方设法地要折磨她,甚至连折磨的方法都没什么新意。

    但因着她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有了不该有的期待,因此这段时间又过的格外痛苦些。

    没过多久姜冶又被册封为太子,住进了东宫,姐弟二人从此只有在宫宴上才能匆匆见上两面。

    后两年的凤仪宫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默,如同一个富丽堂皇的的囚笼困住了里面所有的人。

    再后来姜祁也搬出了凤仪宫住进了庆珉殿,但她还是越来越沉默,因为她也变成了一座囚笼,困住的是她自己。

    她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更加疯狂地思念她的弟弟,于是她做了一件疯狂的事——她瞒着所有人去了东宫,她想带弟弟离开这座该死的囚笼。

    当她攀上东宫的墙的时候,她已经被冷风吹醒了,她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走出这里。

    她坐在墙上还没犹豫出个什么结果,就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喊了她一声。

    姜祁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穿着青色薄衫的少年,半散着头发,眼睛里有些惊讶,但好像没有叫人的意思。

    姜祁干脆利落地翻身下来,“你不去喊人吗?”

    “你是贼还是刺客吗?”

    “都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喊人?”

    “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

    “殿下说的话,我当然是都信的。”

    姜祁指着自己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臣在春猎上见过殿下。”

    姜祁并不关心他什么时候见过自己,只关心他会不会说出去。

    “那你现在不认识我了。”姜祁眼带威胁。

    少年笑了笑,“那你要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你不需要认识我。”

    “那殿下认识一下我吧,我叫温楚,字兰台,现在是宴平的伴读。”

    姜祁当然认识他,刚刚凭《梅花赋》名动汴坊的兰台公子。她看着少年噙着笑意的眼睛和漂亮的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这种无赖行径。

    “你来找宴平吗?”还是温楚先开了口。

    姜祁沉默地看着地上。

    “我可以带你去。”温楚笑的像那年的第一场春风。

    姜祁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一步步走向宫门,却在将要跨进门槛那一刻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原来是大梦一场。

    她坐起来看向窗外,一道惊雷闪过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宣告着夏天的到来。

    流光一瞬,华表干年。注

    又是一年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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