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阴云
几日前的乾清殿。
江应宗踏进这座巍峨宫殿,心底便生出一股不安来。
皇帝坐在高处俯视他,皇后坐在旁边,垂眉敛目,像尊摆在佛龛里的菩萨像。
“江卿来了。”皇帝笑眯眯地瞧着他。
江应宗低头行礼,“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要事。”
“朕昨日收了两封折子,一封是瞿洲知府递的,另一封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官递上来的,两人都报了瞿洲水患的近况。”
皇帝挥了挥手中的折子,又接着说道,“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的说法却全然不同。一个说瞿洲水患已经得到了缓解,另一个却说瞿洲百姓生活在饥贫之中,朕觉得奇怪的很,想起江卿是瞿洲人,就想着问问你,谁说的才是真话呢?”
江应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哦?”
“因为衢州知府治理水患的方式是挖开河道,把河水引向低洼的农田和村庄,水患的确因此得到了缓解,但同时失去土地和房屋的大量农民也陷入了饥寒之中。没有土地就没有食物和钱,他们有的人甚至……”
江应宗越说越激动,却被皇帝笑着打断了。
“江卿果然见解独特,看来瞿洲知府倒也算能干,朕等会儿便拟旨向瞿洲发放些赈银安置那些灾民。”
江应宗无声地在心里骂着,他又怎么能明白,每年那么多的赈银,有多少到了百姓手里,又有多少到了那位“能干”的知府手里。
皇帝突然转了语锋,“我记得江卿尚未婚配吧。”
江应宗只觉得一盆冷水从他头上浇了下来,寒透了他的满腔热血。
这是终于说到正题了,原来瞿洲那么多条人命,对于皇帝来说也只是个用来引出话题的引子罢了。
皇帝也没想他回话,自顾自接下去。
“长公主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了,前日的杏园初宴,朕瞧着你们就觉得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不如朕做桩好事,把她许配给你,江卿意下如何?”皇帝神色自若,料定江应宗不会拒绝。
“多谢陛下抬爱,”江应宗笑了一声,“只是臣出生草野,自认配不上公主殿下,且早就心有所属,陛下还是另择佳婿吧。”
“你心有所属?那可有婚约,父母可曾知晓?”皇帝冷笑一声,“不然你可是同那位姑娘私订的终身?”
江应宗抬着头不回话。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江卿这是不愿娶了?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公主,你就能得到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权利和地位。你苦读这么多年才踏上仕途,难道这就要放弃了?”
江应宗笑了笑,没有半点犹豫,“公主很好,陛下的允诺很诱人,但臣想娶的只有一个人。”
“你这是违抗皇命!朕能砍了你的头,这样你也不娶吗?”
“陛下要砍臣的头,臣不敢不从。”江应宗站的笔直,直视皇帝的眼睛。
皇帝似乎被戳中了什么痛点,一连说了几声好,“传朕的旨意,给状元郎和长公主赐婚,让钦天监算个好日子,择日成婚。”
说完皇帝气急败坏地喊来宫人把江应宗带下去关好,平日里装出来的儒雅随和一点也不剩,嘶吼的样子像一头被扒了皮的困兽。
皇后依然静静地坐着,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公主府这几日都忙着筹备婚礼,上上下下的装饰都换了一遍,放眼望去都是一片喜庆的红。
但姜祁始终没有见到江应宗,或者说他根本没能离开皇宫。姜祁去询问宫人,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未婚夫妇成婚前不宜见面。
姜祁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她借着拜谒皇后的借口向宫里递了牌子,决定亲眼瞧瞧皇帝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姜祁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些犹豫。
她的生母是皇帝的原配,但早早撒手人寰。后宫的女人为了争这个位置互相算计了两年。
结果当今皇后,一个普通文官家的小姐,入宫没几个月,没争也没抢,便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连着姜祁同她弟弟姜冶也被放到她名下教养。
姜祁从北疆回来这么多天,却一直没有去见皇后,倒也不是不想见她。
姜祁对皇后的观感很复杂。
当年她被放到皇后膝下的时候,本来已经做好了被算计被欺辱的准备,但实际上皇后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而同样的,当其他妃子陷害算计他们的时候,皇后也不会施以援手。
皇后活在这深宫中,却对所有事情都置身度外,不争也不抢,身居六宫之首,活得却像一个透明人。
小时候的姜祁一度把皇后当成过依靠,但后来在她的数次冷眼旁观下,小姜祁终于认清了现实,皇后只是不在乎任何人,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对她来说都没有必要。
姜祁一度觉得皇后就像佛堂里供着的菩萨,无悲无喜。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会让她做上皇后。
引路的太监把姜祁领到凤栖宫门口便退下了。
皇后一向喜欢清静,因此偌大的凤栖宫上下没有几个活人。
姜祁径直向偏殿走去,想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已经半开着了。
姜祁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倚在美人榻上的皇后,她手里拿着本书翻看着,听见姜祁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母后。”姜祁轻轻唤了一声。
皇后终于放下书瞧了她一眼,“你来了。”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还是皇后先开了口。
“皇上给你赐婚了。”
“是。”
皇后低头继续看书,“你想嫁吗?”
姜祁没想到皇后会问这种问题,一下子愣住了。
“我想或不想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就是不想。”皇后又翻了一页书。
姜祁沉默地看着她。
“皇帝见江应宗的时候把我也叫上了,”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皇帝给他赐婚,他说他有个心上人,不肯娶你,就被关起来了。”
“你要是想找他,那还是放弃吧,他戳着皇帝脊梁骨了,皇帝现在还在气头上,你见不到他的。”
姜祁从她手里把书慢慢抽了出来,皇后顿了一下,倒也没阻止。
姜祁看了眼书,意外地挑了挑眉,她拿着的书竟是本近日流行的话本。
她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主角的母亲被奸人所害,“……胡言大恸,‘噫!你这怨毒的命啊!竟连我最后的亲人也不肯放过吗?’……”
姜祁合上书放回她手里,“儿臣告退了。”
皇后靠着美人榻,静静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