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找到真正散播消息的人并不难。
第二天一早, 通过李教授介绍新加入实验楼并且已通过考核期的两名实习生之一,原h市医科大沈十安同班同学的曹爽小心翼翼敲开了小书房的门:“队长,你找我有事?”
这间书房和主要用来开团体会议、众人公用的大书房不同,是沈十安作为队长的专属办公室,闲杂人等严禁进入, 书架后设了一道暗门和隔壁的卧室连通,起卧休息都很方便。
因为比大书房小,所以也就显得哪怕趴在地毯上依旧和人差不多高的沈寻更加凶猛骇人。
曹爽下意识离沈寻远了些, 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被副队长吸过血之后, 每次只要遇见他就会生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恐惧感,因此动作越发拘谨。
沈十安从书桌后站起来, 请他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在利刃的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曹爽半欠着身体接过水杯,连声道谢:“很好,林先生和棠上校都是特别博学特别厉害的人,跟在他们后面我学到了很多。”
“那就好。”沈十安坐在沙发上又倒了一杯水, 姜黄色的毛衣袖口随着动作缩上去一小截, 露出瘦削的腕骨以及腕骨上那串墨绿色莲花佛珠。
曹爽心中有些苦涩:短短一年之前, 他跟沈十安还是平起平坐的同班同学,偶尔还能以“冰山美人”稍作调侃,哪知道才一转眼, 就已经是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明明模样还是那个模样,穿衣风格也没发生过多大改变,可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和一年之前截然不同,眼底些微的锋芒都能教人屏息凝神不敢直视。
匆匆扫了一眼之后,曹爽又将视线垂落下去。
随即不等沈十安开口,主动道:“队长今天找我来,是为了路修远的事情吗?”
“你有什么想要坦白的吗?”
曹爽捏紧了拳头,似是鼓足勇气般抬起眼睛和沈十安对视:“没错,他当初冒名顶替你的名额跟随救援队一起撤离这件事,是我说出去的。队长,病毒爆发之后,是你和那两位保镖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们送到了水上小礼堂,我们那七八十人才有可能活下来,要不然早就被丧尸给吃了。你对路修远有救命之恩,可他不光不感激,还趁着你不在的时候顶替了你的名额跟着救援队先跑了,救援名额就是命啊,他这跟背后捅你一刀恩将仇报到底有什么区别?队长你可千万别被他现在装模作样的架势给骗住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种人能背弃朋友第一次就能背弃朋友第二次,怎么能让人信任?怎么能和他一起战斗,放心把后背交给他?”
曹爽越说越激动:“他这种忘恩负义又贪生怕死的人,根本就不配加入利刃,更不配住进别墅!”
沈十安安静地等他说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一直等对方将满腔义愤全都发泄出来,这才道:“你之所以这么愤怒,有多少是为了我抱不平,又有多少只是因为当初那个跟着救援队一起走的不是你呢?”
曹爽一怔,尚未散尽的愤慨僵在脸上。
沈十安继续道:“我打听过,当初救援队离开小礼堂的时候,除了作为第一波救援目标的科研人员以及路修远被带走了,被迫留守在湖心岛的总共有五千多人。这五千多人足足等了半个多月才等到第二波救援,而最终成功抵达京城基地的,不到三分之一。你也说了,救援名额就是命,那么如果当初这份机会放在你面前,只要顶替我的名额就能跟着救援队一起离开,你会这么做吗?”
视线抬起来看着曹爽的眼睛:“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曹爽沉默良久,眼底有浓郁的晦暗汹涌不休。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你根本就不知道,和五千多人一起挤在湖心岛上,食物不够,水源有限,苦苦等待救援的那半个月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直直盯着沈十安:“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嫉妒他,我嫉妒为什么能跟着救援队一起走的是他不是我,那是因为我承受过被抛下的绝望,我知道留在那里到底会经受多少痛苦!凭什么痛苦的是我不是他!”
沈十安摇摇头:“你这话不公平。末世之后,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所有人都是饱经磨难才能存活到今天,你经历过痛苦,路修远同样经历过痛苦,甚至他所经历的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如果困守湖心岛对你来说当真那么难以忍受的话,为什么不尝试着突围呢?病毒刚爆发后丧尸的动作很慢,而且轻易就能被其他动静所吸引,当初我们八十多人都能从解剖室走到湖心岛,留下来的足有五千多人,为什么不尝试着自主寻求生路呢?”
“你将生的希望寄托在救援队身上,选择了留守等待,却又将因为这个选择而产生的苦难归根于路修远,认为是他夺走了你的机会,进而生出愤恨寻机报复。你觉得你是在主持公道,让所有人看清楚路修远的真面目,其实也不过是以正义为名行泄私愤之实罢了。”
沈十安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于私,路修远当初顶替的是我的名额,我才是受害者,不管是选择原谅还是对他恨之入骨都是我的权利,和你毫无关联。”
“于公,我是利刃队长,我录用谁、信任谁、将谁视为队友,你哪儿来的权利置喙?路修远无论资历还是团队贡献都远高于你,你又是哪儿来的胆子敢背后中伤?”
曹爽脸色倏地惨白,许久之后露出苦涩:“……我是要被赶出利刃了吗。”
沈十安沉默片刻。
然后放缓了语气:“你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但这并不代表人不能犯错,也不代表人永远不会改变。利刃要求勇敢和忠诚,同时也倡导宽容和友爱。作为同学,我选择原谅了路修远的冒名顶替,作为队长,我也可以给你第二次机会。你可以继续在实验楼工作,但是这件事的后遗症究竟该如何消解是你必须要解决的事情,既然做了,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请曹爽离开之后,沈十安还没来得及动作,沈寻已经黏了过来,一边用脑袋蹭他一边撒娇:“安安,你不要搬出去,我们还在一起睡好不好?”
沈十安捏了捏额角:“不好。”昨晚沈寻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他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硬是看了一夜,谁也没睡着觉,他现在脑子有点疼。
沈寻急得眼睛发红:“为什么不好!我都已经认过错了,连路修远曹爽这些人犯错你都能原谅,为什么就是不原谅我!你别生我的气了不行吗!”
沈十安叹了一声:“寻寻,我…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昨晚的意外之后,除了愤怒和羞耻,其实首先浮现在沈十安脑子里的,是一股难以明言的隐秘负罪感。
沈寻会那样做只是因为想要帮他,而沈十安在意的是,自己对于这个意外是否早有预料甚至有意引导?
是不是他担心沈寻以后会离开的恐慌太过强烈,以至于潜意识里给出了某种暗示或怂恿,一手促成了意外的发生?
他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但他不能原谅自己如此卑劣,尤其是对沈寻如此卑劣。
所以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必须暂时和沈寻分开,给自己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
沈十安坚决的态度让沈寻越发焦灼,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翻涌的破坏欲:“你别生你自己的气,我原谅你了,我们谁也别怪谁,还是一起睡好不好?”
“……寻寻,现阶段分开睡,给各自一点缓冲的时间,对我们都有好处。”
有好处?有什么好处?有屁的好处!
沈寻猛地站了起来,翠绿色的兽眼隐隐泛红:“是你说你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讨厌我疏远我抛弃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逼着我跟你分开?你骗我!安安你骗我!”
吼完一转身将书房门撞得粉碎,风一般跑了出去。
他速度太快,等沈十安追出去之后哪儿还能看见他的踪影。
这臭小子,能耐大了脾气见长,还敢离家出走了!
明知道以沈寻的能力几乎不会遇到危险,沈十安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翻腾的焦灼,立刻给顾长晟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查一下基地各城门的出入记录。
顾长晟很快给了回复:“他从南城门跑出去了,就在半分钟之前,哥,需要我派人帮忙找吗?”
沈十安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狠狠心道:“不用,他丢不了。”
他不信沈寻当真会一去不回。
但直到太阳落山,别墅门口也没出现沈寻的身影。
刘方舟觑着沈十安的脸色:“要不,我跟熊哥一起出去找找吧?”
沈十安唰地从前厅沙发上站起来:“不用,我自己去。”
沈寻已经离开一整天了,沈十安原本以为找到他肯定要费些功夫,但出了基地后沿着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找了将近两个小时,便在一座山的山顶上看到了他。
他体积大,皮毛乌黑,趴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尤其显眼。
沈十安记得这里,这是大年初一那天沈寻载着他一起过来看日出的地方。
沈寻就趴在两人当天站过的位置,冰冷的月色落在他身上,无端显出几分落寞。
沈十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坐了下去,沈寻冷冷道:“你不是已经抛弃我了吗,还找过来做什么。”
沈十安脱下手套往他身上摸了摸:“生我气呢?”
沈寻依然不肯看他。“你骗我,”他说,越发成熟的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愤怒和委屈:“你明明说过全世界最喜欢我,永远不会疏远我,但是你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还不愿意跟我睡在一起。”
“对不起,”沈十安轻声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将所有负面压力都加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早该想到的,沈寻从被他捡回来的第一天、心理年龄还是幼儿的时候就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对于沈寻而言,“一起睡”不仅代表着亲密、信任和依赖,更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认可方式,是不容侵犯的独有权利。
因此当他提出“分开睡”的时候,对于沈寻来说这无疑是最严厉的也是最无法接受的惩罚。
他想要缓冲的空间,想要理清思绪,想要找到一种更好的处理关系的途径,方法有很多种,但最不该使用这样简单、武断并且粗暴的方式。
沈十安抓住狗耳朵揉了揉,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嗯?”
沈寻稍稍瞥了他一眼,声音依然冷酷:“那我们还分开睡吗?”
“不分了,只要你不愿意,我们就永远不分开。”
“我不愿意!”沈寻瞬间将头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确认:“我不想分开,我想永远跟你一起睡!”
沈十安笑,原本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臭小子还在闹脾气呢,何必这时候惹他不痛快。
可永远的事情,有谁能那么肯定呢。
沈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觉得羞愧是不是。我帮你让你舒服之后感觉到了,你觉得羞愧是不是?为什么?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帮你吗?”
“别乱想,”沈十安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没有这回事。”
“那又是为什么?是你教我的,性\'体验是最美好的体验之一,发\'情是一种完全正常的、健康的生理表达方式,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羞愧,那为什么你会感到羞愧?”
沈十安揪了一把狗毛:“我还说过性\'体验应该在双方平等自愿的基础上,可是你给了我拒绝的权利吗?”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就动不了……有了!”
巨大的兽眼忽然一亮,然后在沈十安反应过来之前,沈寻忽然抬起左前掌,伸出锋利的爪子,在右前掌上用力划了一下,鲜红色的血珠子瞬间滚了出来。
沈十安大惊:“你这是干什么!”
沈寻蘸了自己的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繁复至极的玄妙符文,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符文上红光大作,然后猛地窜进了沈十安的眉心之中消失不见。
“这样就行了,”沈寻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我控制,下次我帮你的时候,如果不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沈十安盯着他的伤口,心脏像是被人轻轻攥了一下又迅速放开,不疼,但一时间跳得极乱。
心念一动,从空间里拿出一瓶灵泉水,动作轻柔地用药棉蘸湿涂在伤口上。
这样的小伤就算不用灵泉水沈寻自己也能用法力愈合,但沈十安的照顾他非常受用,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嘶”了几声。
等到伤口完全愈合,两人之间的疙瘩也解开地差不多了。
沈寻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恢复了一贯的黏腻,将脑袋搭在沈十安膝盖上:“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不小心控制住你,你会拒绝吗?”
沈十安点点头:“会。”
然后在沈寻眸光黯淡下去之前在他脑袋上亲了一下:“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我很喜欢寻寻,特别特别喜欢,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谁都无法替代,可是,”
他看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寻寻,那种事情,是只有最亲密的伴侣之间才能做的。你现在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也没有解封本体元神,恐怕还不懂‘伴侣’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谁说我不懂?”
沈寻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半跪在沈十安跟前,油亮的黑色皮毛随风飞扬,一低头正好能看见沈十安的眼睛,像是一只生性凶残冷酷、此时却甘愿收起尖牙和利爪,永远守护着心爱之人的猛兽。
“我知道伴侣是什么意思,大哥告诉过我,伴侣就是想要和对方永远生活在一起,相互关爱,相互支持,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绝不离弃,愿意为了对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我不是小黑,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我足够强大,京城基地里那些幸存者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也足够理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一直都在成长,你不能总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我喜欢安安,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喜欢跟你一起睡觉,喜欢你帮我,也喜欢帮你让你舒服,我想要永远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这样的我不能当你的伴侣吗?”
沈十安喉头一涩,仰头看着这只就算半跪也足够将他笼罩在身影之下的威猛巨兽,心脏忽然又开始乱跳起来。
沈寻的眼神太过炽烈,沈寻的声音太过真诚,以至于那个“能”字在喉头滚了两滚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但是他不能。
撇开他对沈寻的感情尚不明确不谈,他更加不能这么自私,在沈寻还没有恢复所有记忆解封元神的时候,剥夺他以后除自己以外一千种一万种其他的选择。
“寻寻,”沈十安的目光温柔极了,看着他轻声道:“你还没有完全找回你自己,你的生命那么长,还没有见过许许多多有趣的厉害的人。你的伴侣不一定非要是我,不一定非要是男生,也不一定非要是女生,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比喜欢我还要喜欢的人,想要和对方一起睡觉,想要陪在对方身边,保护他照顾他不让别人欺负他。不要急着做决定,万一决定得太仓促,以后或许会……”
沈寻忽然打断他:“你想找的伴侣是男生还是女生?”
“……相比较女生而言,我更喜欢男生。”
“你有比喜欢我还要喜欢的男生吗?”
“……没有。”
“除了我以外,你有更想在一起睡觉,更想陪在他身边,保护他照顾他不让别人欺负他的人吗?”
“……没有。”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伴侣?”
沈寻低下头,湿润的鼻尖在沈十安脸上蹭了蹭:“我只喜欢安安一个。除了安安,谁都不行。”
空气中有许久的静默,以至于沈十安坚信自己鼓噪的心跳声绝对在十米之外都能听得见。
我只喜欢你。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行。
心动的感觉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他不能仓促接受,遗失了三百多年的记忆和那些记忆中所附加的情感,现在这个由他一手养大的沈寻并不完整,这个时候贸然确定关系对他们双方而言都是不负责任。
但他同样无法轻易拒绝。
沈十安思考良久,望着沈寻的眼睛给出了一个承诺:
“等你解封了所有法力,融合了本体元神,变回人形并且恢复全部记忆之后,寻寻,如果那时候的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确定,还能抱有和现在同样的感受,我答应你——我们可以尝试着交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