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沼泽地里找同伴
施杞点开了胡阿姨的儿子的好友的头像。她将胡阿姨这些事的前因后果组织了语言发送过去，并将三个博主的链接也一并粘贴。
没过一会儿施杞就得到了胡阿姨儿子的回复。
——谢谢你啊。
——下午有空请你喝个咖啡吗？
——在荔枝广场这边的咖啡店。
施杞每次走在荔枝广场附近，都觉得自己像偶像剧里的人物。
这里有建在山上很欧美的咖啡店，这里有南京最高的大楼紫峰大厦，这里有天台停飞机的鼓楼医院，还有路口一处两百多平米的led大屏幕。
荔枝广场这头的咖啡店只有一家，很好找，人也不多。
施杞进门前就通过落地玻璃看见了坐在沙发座上的胡阿姨儿子。
“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傅新宇，就在旁边上班。”
“旁边？”
这旁边的单位可多了，口腔医院，鼓楼医院，紫峰大厦，施杞正想着傅新宇已经答道，“江苏广电。”
荔枝广场就属于江苏广电的一部分，施杞没想到竟然这么近。
两人面前的等餐牌震动，傅新宇去取咖啡，给了施杞一杯。
从施杞坐的角度向前看，远处的天是清爽的淡蓝色，玻璃上印着磨砂的咖啡豆模样，行人和车辆匆匆从玻璃前的路上经过。
“在这里上班应该每天心情都很好吧。”
“上班哪有好的，不过下班心情挺好的。”
“胡阿姨要是能常常见到这样的蓝天白云和街道就好了。”
傅新宇叹口气，“我以前觉得八十岁就是大寿了，九十岁就很罕见了。小时候哪家老人九十岁去世的，我妈都带我去要个寿绳，她说这叫讨寿。现在我外婆都九十八岁了，九十八岁啊。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人老了是这样的。”
“我也没想到过。”
“不过我外婆还算好的，那天我在随家仓看到一个老太，一直叫，不停地动。她儿子是把她绑起来送到医院看医生的。我妈说，那种叫武疯子。还好我外婆没有那样。”
胡阿姨什么时候才能因蓝天白云的清净美好而快乐呢。她肩上的重担怕是只有梁佩文不在人世的那一刻才会有。
可那时候的胡阿姨早就被照护生活磨去了生活的热情。
傅新宇发现母亲的话越来越多，很多小事都要重复很多遍，对于别人的风吹草动也会反复地叙述。她常常可怜别人，如今可怜起视频里的虚无，也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胡阿姨是不是有焦虑之类的问题？”
“肯定是有的，而且记忆越来越差了。”
胡阿姨的世界就像是一座孤岛，她每天除了照护老人没有其他的事情。
动物若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长期生活，重复着一样的日常，没有足够的丰容会出现刻板行为。人更是如此。
何况胡阿姨的生活空间不仅仅是不便和狭小，她还要吸收所有来自梁佩文的负面能量。
梁佩文自从用药之后晚上是不闹了，可是她白天开始不睡了。
她会在胡阿姨午睡时候大叫，会吵着要见自己的大儿子，会突然想起自己去世的小女儿，还要和远洋多年的小儿子打电话。
她想念着那些不在身边儿女的种种好处，也常常想念着曾经一起打麻将的老友们。
她的老人机不断地开机关机，她放在床边的包袱不停被散落抖开，她还常常将尿不湿里的棉花扯落一地。
胡阿姨跟在后边忙活个不停，却捞不到一点的安慰和夸赞。
胡阿姨的哥哥年纪大了，三个月能来梁佩文家里看一次算是良心。
胡阿姨的弟弟每个月从海外打来两千块当作尽孝。
胡阿姨的丈夫不满他一个人在家洗衣做饭打扫家务，时不时来梁佩文家里冲胡阿姨发一通脾气。
梁佩文也时不时地冲胡阿姨发火。
梁佩文总忘记自己是怎么摔的，怎么闹的，所以才会如此的腰疼腿疼。
梁佩文结论是，都是女儿害的。
她只记得她原本是好好的，她忘记了自己的岁数，也忘记了其中的曲折。
她想出门，想下楼，可都没法如愿。
都是因为女儿啊。
梁佩文偶尔听见女婿冲女儿发火大吼，梁佩文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就觉得女婿在嫌弃她。
梁佩文就更生气了。
她骂骂咧咧的一刻不止，所有的火气都攻向床前对她照护有加的女儿。胡阿姨的脑袋都要炸了。
胡阿姨不断地通过手机和老同学们诉苦，老同学们也是各有各的苦。胡阿姨没能得到多少安慰，反而还吸收了不少新的负能量。
后来胡阿姨一有空就刷短视频，刷直播。她就爱看那些家徒四壁的，偏远山区的可怜故事。
她刷得越多，大数据推荐得就越多。她接触到的世界里全都是负能量。
胡阿姨渐渐地从这些可怜的故事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她可怜他们的同时就像在可怜自己。
那些送出去的赞和礼物，其实都是在为她自己。
彭阿姨对胡阿姨说过几次，这些不一定是真的。
胡阿姨激动着反驳，她觉得这是没有同理心，这是铁石心肠。别人都那么难了，为什么还看不见呢？
我们只要点点赞啊，我们只要刷一点小钱，他们就能换上肾，就能康复，就能减轻照护的困境了啊。
胡阿姨越想越投入，越想越忘我，好像在无形中，也将有一只手能拉她出这照护的困境。
“除非我外婆肯去养老院。”这是胡阿姨会沉迷那些直播的根本原因。
“你们有问过她吗？”
“我妈生气的时候说，再闹就送养老院。”
“奶奶什么反应？”
“生气啊，说‘你才去养老院’。”
在母女争吵之后，胡阿姨就是无尽地自责。
她会削好苹果去哄梁佩文，会想着没有梁佩文就没有自己，她会觉得刚才的争吵实属不应该，刚才的争吵也没有意义。
她不会将母亲送到养老院，哪怕在每一个崩溃时刻，她都希望母亲消失。
“其实也许奶奶离开了阿姨，两个人都能过得好呢？”
或许会好，也或许会更糟。
胡阿姨觉得自己能够坚持一天，她就不敢做出这样的改变。
傅新宇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稍稍看了三个博主就找出了其中的破绽。下班后他径直去外婆家里找母亲，将三个人的破绽一一揭露。
而巧的是，第一个弹吉他女生在当天被网友曝光。她口口声声说着需要十八万换肾脏的背后，是已经在直播间获得了四百万的高额。
她一直没有众筹并不是不想别人可怜她，而是因为众筹能随时看到获得金额的进度。
短短的时间，她利用人们的同情获得了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
傅新宇一个个和胡阿姨解释，胡阿姨是相信儿子的，也保持着仅存的理智。
可若这些都是假的，她的共鸣去哪里找。
“应该也有人是真的吧？”
她还是想要在网路的茫茫人海里，找寻那个和她身处类似的困境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