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绿巨人
江闻涛出了病房,再没了跑马拉松的体力。他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四处转了转。还好,晚间的医院人不多,找了没一会儿,他就看见了。
青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个窄窄的走廊边的座椅上。仰着头,闭着眼,一只手仍然捂在胸口,看上去乖乖的。
他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没那么湿了,也就没那么突兀了。就算衣服里面应该还是湿的,也并没有人会知道。
相处了大半天的时间,江闻涛在这一刻忽然觉得眼前的青年很可怜。
他走到青年跟前缓缓蹲了下来,手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感受了一下,果然还是很湿。
“一会儿忙完了,带你换身干的衣服。医生怎么说?”
青年的呼吸似乎有些断断续续,他慢慢睁开眼睛,声音比刚才清晰了有些,但仍然是气若游丝。
“没事。我歇一会儿,去照x光。孩子还好吗?医生怎么说的?”
江闻涛一下子没憋住,猛地站了起来,仰着头对着天花板。
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我陪你去照x光吧。把你这头搞定,我得让我爸回去睡了。”
江闻涛在青年照x光的片刻里狠嘬了两根烟。其实他不算是个地道的老烟鬼,甚至曾经还非常抵触抽烟的人。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跟一帮牛鬼蛇神天天一起,寒暄着,客套着,时间久了,也就戒不掉了。
青年照完了出来的时候,第一眼没有看见江闻涛。他有些意外地左右看了看,江闻涛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一台出化验结果的机器面前。
江闻涛的背影高大宽阔,整个人几乎快要把小巧的机器盖得严严实实。他微微弓着腰,像是准备要霸凌一个比他小的存在。
机器适时地“哔哔”了两声,青年从江闻涛带着干练的肌肉线条的手臂缝隙间看到屏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结果尚未得出,请耐心等待”的字样。下面还标着预估出结果的时间,分明是凌晨五点半。但江闻涛像是被绿巨人上了身似的,暴躁地把吐了一半的打印小条用蛮力拽了出来。
青年猜想:江闻涛在绿巨人上身之前,大概已经对着这台机器试了好几次了。再这么试下去,这台机器的小命恐怕真的难保。
“晚间出结果是慢一些的。”他声音依旧很轻,但有一种让人拒绝不了的温柔,无形地抵消着江闻涛心头的暴躁,“稍微体谅一下,上晚班很辛苦的。而且说不定只有一个人在出结果,速度太快了会出错的。”
江闻涛闻言愣了一下。他回头微微俯视着面前的青年,身体里绿巨人的因子慢慢地开始缩减。
青年费力而轻巧地从机器扫描灯下面的空档里取出了江帆的化验单,像放一片羽毛似的放在了江闻涛的手心里。
“我陪你再等等。别着急。把机器搞坏了,结果出来了也看不到了。”
江闻涛呼了口气,点了点头。青年忽然不受控地咳了两声,声音听上去还是有些怪。江闻涛仔细分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堵在了呼吸道似的。
“是不是我身上的烟味儿让你不舒服?”江闻涛问。
青年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和江闻涛拉开了一些距离,用眼神示意江闻涛快走。
江闻涛此刻极度敏感,这个拉开距离的动作让他非常不舒服。但他也不能说什么,三部并两步,走去了青年的前头带路。
夜晚的医院里,走廊里冷清而寂静,糙哑的男人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我身上味儿真那么重?你也不至于走得离我那么远吧?”
“……”
“你说我要是把烟戒了,是不是对孩子身体健康的影响能小点?”
“对你自己也好。”
“瞎说什么大实话!跟你这人聊天真没意思!”
青年的结果也没那么快出来。江闻涛干脆将他带到了儿子病房的淋浴间,没管青年犹豫的眼神,绕过胸口,大致帮他冲了冲身体,把身体擦干了,换了一套家里带来的衣服。然后从楼下的车里拿出了备用的睡袋,摊在了地上,让青年躺上去。
江闻涛叫了辆车,送走了父亲。竟然已经是十点多。他一脱力,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看着躺着的儿子和青年发呆。
青年刚才在车上和走廊里坐着,一直双眼紧闭;等到躺下来了,反而睁开了眼睛。他失神地看着暗淡地天花板,嘴巴时不时微微张着喘气,像是一条快要脱水的鱼。
“睡吧!”江闻涛的声音在暗淡的空间里变得沉寂了下来,他几乎是把平时唯有对儿子才有的温柔分了一点点出来,对着青年说道:“等会儿有结果了,我叫你。”
青年的睫毛上下动了动,说道:“我睡眠不好。很难睡着。”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把睡袋快要盖到脖子的部分往下拉。江闻涛赶忙过来帮了他。
“扶我起来,行吗?”青年轻声请求江闻涛,“我想靠着,不想躺着。”
“我饿了,还很渴。”他说得很慢,但思路清晰,“我记得饭团和豆浆在副驾的地上。刚刚我的脚离它们很远,应该没有弄湿。放的时间太久,孩子吃不太好。你一个我一个正好。”
江闻涛快被青年的这几句话说笑了。理是这么个理,青年一说,他也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吃饭了。不过为什么从青年的嘴里说出饿和渴会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呢?比起饿和渴,江闻涛更愿意相信他只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魂魄而已。
“你想吃想喝的,还没事跑去学人家寻短见?”江闻涛一边笑他,一边扶着青年坐了起来,还把父亲带的多余的衣物给青年当靠背。
“你现在要是想,还有一次机会。坚持住不吃不喝,最多两三天。”他又说道。
青年没说话,不过眼睛偏到了一边,眼神里写满了无可奈何的模样。江闻涛看他样子没觉得内疚,倒是感觉挺有趣,声音一下子又活泛了一些。
“如果孩子有什么不对,赶快按铃!我马上就上来了!”江闻涛站起来准备去车里拿饭团。
他可不是随便把孩子放下就跑的人。他从最坏的角度想了下,青年现在自己行动都困难,就算存着什么坏心,也无法实践。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飞快地拿着钥匙出了病房。然后在青年甚至连姿势都没变换一下的时间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给你热热!”他嘴里喘着气,脸上带着些许笑意,拿着饭团转身去了里间找微波炉。
“豆浆呢?”青年看着江闻涛手上热好的饭团,贪心地问道。
“豆浆容易坏。想喝明天再买。喝水吧。”江闻涛把饭团递给他。
青年缓慢地打开包装,刚刚把饭团放进嘴里,作势要咬,但下一秒又拿了出来。
“是不是咬不动?叫你下次再跳河试试!”江闻涛不假思索地拿过青年手上的饭团。想了想,又放回桌上,去洗了个手,然后回来,掰出一小块送到他嘴边。
“慢点吃。这是糯米,不好消化的。”
青年有些困惑犹豫看着化身慈母的江闻涛,不过还是张嘴吃下了米饭,酸甜的味道让他的脸上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江闻涛像是看得很欣慰,又耐心地给青年喂了两口,然后督促他喝水。
“你是不是……”青年看着江闻涛,欲言又止。
“嗯?”江闻涛正在抽空打开了自己的那一份饭团。
青年看到,马上不说话了,抬抬手让江闻涛动口。
江闻涛配合得上嘴咬了一大口,刚一入口,脸上的表情比吃了一坨屎好不了太多。
“这怎么是甜的?还是酸甜的?”他坐立难安,差点都想吐了,但是最后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这是哪儿的口味?”他猛灌了好几口水,然后扎紧了饭团的口袋,推到了床头柜最里头的角落,摆了摆手,“欣赏不来!”
青年咧嘴笑了笑,眼神里闪着神韵。不过没咳,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糖醋排骨就是酸甜的啊!糖醋排骨你没吃过吗?”
江闻涛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他甚至觉得青年是故意想看他出洋相。别看他一副无害的样子,会叫的狗都不咬人。
“小子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出洋相?”江闻涛发誓,要不是对面这个人看上去就剩半条命了,他绝对要削他脑袋。
青年不回答,又咧嘴笑了笑,一点没被江闻涛虚张声势的那张脸唬住。
江闻涛些许有些挫败感,塌下了肩膀,继续给青年喂饭团。“吃两口就行了。这玩意儿糯米的,不好消化。过会儿我去买两盒方便面。”
“嗯。我现在也不太饿了。”青年很乖巧地答应,既不像是几个钟头之前在寻死的人,也不像是一分钟之前逗弄江闻涛的人。
“叫什么名字?”
“江帆会很快好的。”
两个人同时说起话来。江闻涛中气足,但青年口齿清晰。
江闻涛面色忽然变得警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审审眼前这个小子。
“你怎么知道他叫江帆?还有,下午你买饭团那会儿,怎么就知道我有孩子了?”
“你刚才在车上自己说的他的名字。”青年不急不慢地解释,“还有这病床前头写了病人的名字。”
江闻涛半张着嘴,觉得自己真的太小看这小子了。“继续说!”
“至于在车上那会儿嘛,副驾和手动档之间的夹缝里有一个干脆面的袋子你没收。我最喜欢那个牌子的干脆面,不过那个一般都是小孩子喜欢。”
江闻涛表示服了。
“我叫冯--岑。”他把自己名字的两个字咬得很慢,后面那个字还稍微重音了一下。江闻涛估计可能不是个常见字。至于究竟是哪个“岑”,他烦不了。
江闻涛服气地给眼前的小子,不,冯岑,竖了个拇指。
这小子,不,冯岑,看上去比刚子还小不少,但这智商不知道是刚子的多少倍啊!江闻涛曾经为刚子的智商郁闷,此刻他开始感恩刚子拥有了刚刚好的智商。他觉得刚子要是有这小子,不,冯岑!冯岑!一半的智商,自己没准什么时候都能被他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