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网约车
“这秋老虎怎么还没结束！我这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
江闻涛满脸不悦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瞪了一眼他身后忽忽悠悠转着圈的电风扇。
电风扇显然好无歉意。它的转盘还没江闻涛的背宽，用了一整个夏天，没清洗也没擦油。还能这么连轴转地帮他把湿的地方吹干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刚子！”他嘴里喊着办公室里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双锐利的眼睛撇了一眼窗外戴着安全帽在烈日下干活的那群一身干瘦黝黑的人。
“哎，涛哥！您说！”刚子刚毕业没几年，来这儿工作两年了。张总不在的时候都是跟着江闻涛。江闻涛指到哪儿，他就干到哪儿。热情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干得好另说。
“我得走了！”江闻涛又看了看桌上的手机，2点23分。
“我得去接我儿子了。这个星期都没捞着接他放学。”他一边说，一边解头上的安全帽。不过刚解下来，他又戴了回去。
“刚子，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到点下班。张总还在深圳，不会回来了。他要是回来了，或者打电话来。你就说我接儿子去了，让他打我手机。”
“没问题，哥！这个星期要不是有你都不知道闹成啥样，你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刚子没拍马屁，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只可惜，实话在职场中存活率极低。
“刚子，”江闻涛一切准备就绪，提着包拿着手机，却没有马上走。他又瞟了一眼窗外，分散在工地各个地方各司其职的工人看着莫名地像是一群暂时被打撒的工蚁。“他们要是又上来了，你知道怎么对付吗？”
“您怎么对付的，我就怎么对付呗，就告诉他们：张总……”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闻涛拿着桌上的安全帽拍了下脑袋，“安全帽戴上！”
“哥，这天太……”刚子的“热”字还没蹦出来，双手已经屈服于江闻涛欲又举起的安全帽，托举着拿了过来，扎扎实实戴上了。
“那句话我都说了一个多月了，都兑现不了！你说了就能兑现了？这帮人以前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刚子听闻，眼睛里明显带着一丝惊，还有一丝恐，“哥，种地的。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我前三个月也是白干了？”
“我没那么说！一切得等张总回来说的话才算数。”江闻涛面无表情地带过一句，回到正题，“这帮人之前是拿锄头的。不要硬拼。”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小冰箱的门，扫了一眼，“他们来了，就请他们坐下一人吃根冰棍解解暑。他们有什么诉求，你客客气气拿纸记下来。告诉他们等我来了再说。”
“哥，他们的诉求不就是……”刚子还没说完，就被江闻涛一眼瞪了回去。
他不想再和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小子再废话半句。
且得磨练呢！江闻涛无声地叹了口气，拿着自己的墨镜，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外头骄阳似火，热得江闻涛一下都睁不开眼。好在他临出门之前已经摸清了路线。他把墨镜戴上，七弯八绕地避开了可能碰到的人群，穿出了自己工作的建筑工地。
还是车里给力些，江闻涛开了一会儿车里的空调，温度终于降了下来。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拿着手机操作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挂在了空调口的贴盘上面。
就着他手长脚长的优势，他坐在主驾上一个九十度到一百五十度转身，轻轻松松把副驾和后排座位上和座位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半垃圾和垃圾袋全部装在了一起，潇洒地往后备箱一扔。自己的车立即就“干净整洁”了几分，化身成了一辆可以收钱载人，分摊点汽油费的网约车。
当然，江闻涛还不至于到靠打两份工挣钱养家的地步。他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在单位当孙子；到父母那儿当儿子；到儿子跟前当老子。好像没有一样当得让自己和对方满意的。好在他已经过了为了这些苦恼的阶段，也算是想开了。
不过他还想当一会儿江闻涛，哪怕只是当网约车司机的路上那一会儿。
来活儿了。
江闻涛一脚油门开到了目的地，一对年轻男女等在路边。
江闻涛的车刚刚停稳，男孩儿打开了副驾的车门。他没有立刻进来，转身又对着女孩儿说了一声：“谢谢你！祝你一生平安！”
路上的车不算太多，但江闻涛靠着空调，也听得不十分清楚。他从镜子里瞥了一眼外头两人的站姿，确实不像男女朋友站得那么亲近。
他不自在地向后仰着脖子左右松动了一下，青年已经坐进来了。
“师傅，你好！”他的声音温温和和，很客气地说道：“麻烦您帮我带去文昌巷可以吗？”
江闻涛点点头，顺便指了指自己手机上的接单显示。
青年靠近了手机，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信息。江闻涛从镜子里看了看他。
青年长着一张，用现在的小女生来说：“校草”的脸。
皮肤白皙干净，眉眼的颜色不浓不淡，正正好。不过嘴唇没太多血色，显得整张脸的色调就阴郁了些。
这种人夏天肯定不热。江闻涛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师傅，”青年说话的语速不急不慢，声音在江闻涛左弯右绕的suv里稍微有些颠簸，“我一会儿到地方给您现金可以吗？不用找我零钱。抱歉我没有手机。”
江闻涛一边看着路况，一边应着话，“叫你朋友帮你从手机上支付一下行吗？我这人不是太喜欢带现金在身上。不安全，你说呢？”
“刚才那个女孩子吗？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只是路上的一个好心人，看我打不到出租车，于是帮我约了你而已。”青年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这是什么新式骗局？江闻涛在心里想。看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究竟能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话来。
“行啊！”江闻涛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离儿子放学时间还充裕。他继续匀速地蛇形穿梭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
青年谢了江闻涛，却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身子微微前倾，一直把脸转向副驾的车窗，盯着外面热辣的，几乎无人的街道看着。
看了一会儿，他的手轻轻捂着胸口，转过身来对着江闻涛说道：“师傅，麻烦您开慢一点可以吗？我小时候在这附近长大，但是长大以后没有太多机会看到。”
江闻涛不置可否，推了推自己的墨镜，大力甩过一个弯子以后，握着方向盘左摇右晃的两只手松弛了不少。
青年大约是被江闻涛最后的那个弯甩得血往脑袋涌。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谢谢的时候，脸上总算沾了一点正常人的粉色。
安静了二十分钟以后，青年扭头看窗外的姿势依旧没变。江闻涛承认，自己这两年可能是变得太老奸巨猾了一点。
他安静地实在难受，只能自己找话题。“你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呀？我小时候住得离这里也不算远，这一片也经常过来玩的。这边巷子口原来有个卖糖稀的老头儿。会用糖稀画龙和凤的。”
但是很快又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话题找得不算成功，“不过你们九零后应该没见过。”
青年终于回头，脸上划过一丝若有似无地笑意，被江闻涛从镜子里捕捉到了。
“你是零零后啊？”江闻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不是你长得不年轻，是我没意识到，我们八零后已经老了。”
青年侧过脸看了江闻涛一眼，又看回前方，淡淡地说道：“我是九零后。九零后也老了。时间是很贪吃的。美好的东西，它全部要吃掉。”
或许是为了回应对方，江闻涛不常见地同样侧过脸，直接看了青年本人一眼。青年和镜子里一个样，略微扁平的短短的洋葱头，干净白皙的后脖颈、耳后根，衬托地整个人就像是毫无杂质的样子。
这年头颜值当道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江闻涛感叹。如果他平时周围任何一个男人跟他说上面那句似乎文邹邹、又似乎有些撒娇的话，他肯定会恶心地想吐，叫对方去治治脑子，但青年说得就很自然，让他也很自然地入了脑子。
当然没有青年的颜值加成的他说不出什么文邹邹的应答。
青年也没等，自顾自地又说道：“不过吃就吃吧，吃掉了也没什么。”说完一扭头，又固执地侧脸看向了副驾的窗外。
江闻涛顿了一秒，没咂摸出这句话的意思。侧头要问青年的时候，忽然发现右手边一辆电动车悄无声息地开在他们旁边，正跃跃欲试地要超过他们。
“呲！”一个急刹车。
江闻涛都懒得下车了，坐在车上对着震惊的电动车车主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忽略了对方车主无声变换的口型，他飞快拿下自己的墨镜，抻着腰，扭头靠近副驾的青年。
同时跟着靠近的，还有他身上汗味儿和油脂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成年男子的味道。围绕在白净瘦弱的青年的周围，显出了稍许的攻击性。
“你没事吧？”他又露出那个犀利的眼色，盯着青年的脸，像是非要在这张完美的脸上寻找出什么瑕疵来似的。他本人五官英挺，浓眉，加上小麦色的肤色。一旦严肃起来的时候，看着会有些凶煞。
青年的眼神有些茫然，脸上的颜色比刚才又重了一笔。他再次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师傅。我不会吐你车上的。我今天还没怎么吃东西。”
后面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江闻涛听见声音，只能暂时把自己的老腰又收缩了回来，重新启动了车子。不过这回，他开得非常慢。
“我后座好像……”他记得刚才是看到有半袋小蛋糕的，但是他又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撕开的了，于是语气很不自信地问道：“蛋糕吃吗？应该不是过期的。我是……哦！对！我前天买的。”
青年非常自觉地摇了摇头。
江闻涛想了想，直接把车停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