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世

    正文001

    六月六日，芒种。

    许川和拉开木屋的门，将怀中的铃兰花盆放至脚边，而后弯腰坐下来，捶捶背，重重地咳嗽两声——今天的身体状态依然没有好转。

    他还剩下几天寿命？或者……几个小时？无所谓了，许川和摸着脸侧的胡渣，腮帮子凹陷出弧度，他早已瘦得不成人样。

    年初，跟随单位体检查出肠道病变，继而前往市人医进行详细的检查，最终确诊为结肠癌，四期，已经扩散。许川和今年才三十五岁，人生尚未过半，拿着化验报告恍恍惚惚地返回家中，痛哭、疯叫、抽了两包烟、喝了四罐啤酒，放纵之后身体“回报”给他的，是上吐下泻，满满两池子的血。

    日子刹那跌进无边的黑暗中，许川和足不出户，用光了一整月的年假。努力接受噩耗，总算还没完全丧失理智，他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拿稳手机订好车票，决定辞职，回到乡下爷爷留给他的那间小木屋里消耗剩余的寿命，等待死亡降临。

    许川和从城市带回老家的唯一物品，是一盆养了许多年的铃兰花。

    当初买下它没有任何原因、目的、想法，也并非出于对谁的同情和怜悯，许川和只是单纯地对着街边的那盆铃兰花动了心，莫名其妙，毫无征兆。

    那天是六月六日，芒种，许川和拿到了上班后的第一笔工资，颇有成就感。返家途中，路过一间即将转卖的盆栽店，店主不打算继续经营花草生意了，他赔了不少钱，至今没回本，正坐在门口愁眉苦脸地抽大烟。

    同一时刻，有人欢喜有人忧，许川和停下脚步，往肩上提了提包带，不经意间瞥扫的一眼，他盯住木架中间盛放的一株铃兰花，忽而起了一阵风，他好似闻见了一抹馥郁的花香。

    于是迈步过去，许川和礼貌地问：“您好，我想买盆花。”

    店主一脸消沉，懒得抬眼，咬着烟扬手随意一挥：“自己选吧。”

    许川和有目标地搬起木架上的陶瓷花盆：“这盆铃兰多少钱？”

    店主仍是瞧也不瞧：“七十。”

    痛快地取出钱包，许川和将一百元塞进店主手里，“不用找零了”，他这样说道。店主闻言终于抬头，却只看清男人瘦高的背影，压着厚重阴云的天空滚起雷声，要下雨了。

    许川和没带伞，包中只有一枚购物袋，当豆大的雨点拼命往下砸时，他急忙用袋子罩住了怀里的铃兰花盆。

    “叮铃——”

    什么声音？

    许川和顿住脚，扬首放眼四周，附近几乎荒无人烟。等待半晌，传入耳中的分明是轰隆雨声，他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产生了幻听，急需休息，便朝着坡上的出租屋大步奔跑。

    铃兰花在塑料袋中轻盈地呼吸着。

    ……

    “叮铃——”

    许川和聚拢涣散的视线，连绵群山隐在青灰色的雨幕里，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次他毫不犹豫，坚定地转过脸，看向身侧的这盆铃兰花。

    “六月六日。”许川和轻浅地呢喃，然后发出一记短叹，“你都在的，对吧？”

    形状似风铃的铃兰花朵生长旺盛，随风摇曳，安静地绽放。

    “又下雨了。”气温闷热，许川和身上裹着长款羽绒服，手腕颤抖，他摸出烟包点燃根烟，想让身体再暖和一些，“我们还能在一起看几场雨呢？”

    他经常对着铃兰花自言自语。

    “我这一生好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啊。”

    “有人会怀念我吗？”许川和苦笑，“我来乡下住了快半年了，最近三个月一通电话也没有。”

    “死亡是不是和睡觉一样？那应该挺舒服的吧。”

    “可是再舒服我也不想永远睡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呢？”

    烟灰簌簌飘落，烟头掉在手背上，许川和没觉出烫来。指尖温柔地抚摸铃兰花瓣，他红着眼角，小声哽咽：“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能听见我的求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