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
老贺一直从后视镜打量康颜,他完全搞不懂许先生最近怎么回事。带女人过夜是头一遭,可现在都十点多奔十一点去了,把她赶出家又是什么意思?
老贺思维混乱着,手还算稳当,刚开入五丰路,康颜突然喊:“靠边停一下!”
老贺打眼一瞧:嘿,又是这块儿地方。
康颜推门下去,老贺看她急匆匆进药店,没多久又提塑料袋焦躁地回来:“麻烦开快点,我十点半得回宿舍查寝。”
老贺“哎”一声,踩紧油门往学校跑。十点多行人已渐稀疏,老贺问她:“你们宿舍楼有名字吗?哪个区啊?”
康颜给老贺指路,老贺瞥见康颜头抵窗户眼瞪窗外,注视唰唰掠过的樟树林,侧脸还有点嫩圆的婴儿肥,没由来想起自家女儿,忍不住想活跃气氛:“真是…我这辈子没读大学,没成想这周进得比某些大学生还勤。”
康颜随口说:“许先生的小情人还挺多。”
老贺细品,这不是玷污自家老板形象嘛?虽说许先生平日里常阴晴不定,可工资奖金是一分没少过,女儿读的小学还是许先生帮忙进的,当即护犊子:“哪有哪有,许先生常忙挤时间吃饭,也就近段时间才好点,一个小情人都够呛了,多了哪顾得过来。”
路灯互相追逐着往后退,老贺的脸亮影斑驳,康颜凝视片刻,一字一顿到:“我不是许先生的情人。”
老贺连声:“是是是,明白。”
大学生自诩高知都好面子,情人这词一听就像做三儿,不高雅不文明,不符合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伟岸气质。
康颜再强调:“我和许先生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种。”
老贺这次话都懒得反驳了。不是那种能是哪种,大晚上那车里的声音都窜天了,拿手指交流学术经验呢?
虽说老贺挺尊敬许永绍,但说实在,他要是知道女儿为钱和男人上床,哪怕许永绍这种钻石王老五,不说赶出家门,至少扫帚伺候一整天,也只有没爹没妈才放任女儿这样。
康颜扒车窗辨认一阵:“就在这里停。”
老贺看窗外乌漆麻黑,只有稀疏几盏路灯,连点人声都没,遂问:“你确定?”
康颜说:“确定。”她从兜里摸出纸条,仔仔细细叠好,探身塞入老贺兜中:“这个麻烦还给许先生,告诉他,我不需要。”
康颜快手快脚地下车,往黑暗深处跑,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宿舍楼。老贺扒拉纸条展开来看,几笔锋利的[许]字,外加一串流畅优雅的数字。
老贺默念到:“18868…”
许先生的手机号?私号?他都没见过,怎么就这样给一小姑娘了?
康颜回宿舍时,何喜“呀”一声:“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赶不上了,你去哪儿了?不是聚餐吗?吃了三个多小时啊?”
康颜敷衍:“吃多了,在步行街消消食。”
何喜瞟到提袋印的[大药房]:“你不舒服?”
康颜收紧袋口,装作不经意般塞入抽屉:“有点感冒。”
查完寝,何喜喊康颜一起去澡堂,康颜瘫位置上身心俱疲,想歇会儿再去,何喜笑嘻嘻捋她的头发:“你这都湿得一条一条的,还不洗呢?”
手指穿发缝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顺指尖流出,康颜反射性跳起身,何喜捂心脏:“干嘛一惊一乍的?”
康颜收拾东西:“没事,不是说洗澡吗?走吧。”
澡堂是公共场合,但大房间会分小隔间,拿塑料帘子做门。康颜脱外套,走廊蒸腾的热气濡湿衬衫,暖黄光一照,呈现莹滑的银灰,像打磨抛光的软金属。
何喜余光扫过康颜:“你这件衬衫我没见过,颜色好漂亮,摸起来也好舒服,跟皮肤似的又软又滑,还是bf风欸…就是太大了点,肩线都塌成这样了。”
康颜避开她的手:“在地摊淘的,便宜货,所以不合身。”
何喜指贝母扣的ga标志:“高仿还是二手啊?”
康颜不认识牌子,搪塞几句废话,何喜叭叭叭问她哪条街哪家摊位,听完一堆假话后,心满意足地掀帘子进去。
康颜猛地拉合帘子,检查不漏缝后,不放心又拉了拉,听着左邻右舍水声哗哗,她借声音掩盖,飞快从洗澡篮子翻出铝箔袋和塑料杯。
她不敢信许永绍的鬼话,也对避孕药效果不放心,怀揣着忐忑心情买下这些东西。康颜撕铝箔袋拿出验孕棒,慢慢蹲下。
虽说晚一点更准,但是…
何喜在隔壁扬声问:“康颜,下个月小班团建参加不?就周边搞个bbq,花不了几个钱。”她静等半晌,“康颜?你进来了吗?花洒坏了?”
“哦,我…洗头呢。”
何喜听见声音继续:“那你去不?估计一个人三四十的样子。”
“嗯…再说吧。”
何喜关花洒:“你干嘛说话这么小声啊,我都听不见。”那头抬高音量:“感冒了嗓子不舒服,不想大声说话。”
康颜放尖耳朵听何喜的水声再度响起,微微松了口气,将验孕棒平放于避水台,拧花洒开关。
水柱噼里啪啦往下冲,温度高压力大,拍得后背生疼。康颜感觉脚底有刺痛感,扶墙抬脚,看见脚心有一血洞,几缕殷红渗出。
她想起支离破碎的玫瑰花瓣,像被人揉碎了践踏。她蹲地抱身子,沉默地冲洗后背,身上淤癍未消,细细的疼。没多久,她突然起身:“何喜,你带搓澡巾了吗?”
“带了呀,你要用吗?”
“借我用用。”
何喜的手穿帘子探来,康颜接过,何喜说:“你不是最讨厌这玩意儿了嘛?说它搓得掉皮也没啥用。”
康颜猛力蹭胳膊:“身上脏,想用。”
她发狠般将浑身上下搓一遍,直搓得皮肤又热又红,温热偏烫的水往身上滚,疼得她抽气,却有自虐的快感。
康颜洗完头,估摸着时间,抬手去够防水台,指尖在上空犹豫许久,拿下验孕棒。
一道杠。
支撑身体的一口气松出,康颜双腿发软,抽干力量般扶墙歇气,随后调整心态穿衣穿裤,尽量将衣领往上提了提。
康颜掀帘子,将验孕棒连同包装袋一并扔进垃圾桶,一旁擦脚的何喜听声音回头:“你终于洗完了?”
康颜愣了愣,点头:“洗完了…搓澡巾给你。”
何喜过来拿,眼睛瞥了瞥垃圾桶,康颜下意识挪肩膀遮蔽:“一块儿回去吧。”
“ok~”
周四康颜例行去超市兼职,磊磊抱皮球到处跑,看见康颜大声招呼:“嬢嬢嬢嬢(阿姨)!”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妈妈给我买了球球!你看好不好看!”
他献宝似的往康颜脸上凑,康颜随手摸他的头:“好看,但是你别把它往泥地踢,你看才刚买就脏成这样。”
磊磊吐舌头:“可是虫虫胖胖他们都这样耍!”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去学他们。”
磊磊瘪嘴扭屁股,揣球跑路。张姐倚门,拿计算器拍手心:“这瓜娃子有点千翻儿,非缠我买皮球,不买就哭,往地上翻来倒气的。”
康颜笑笑:“小孩子嘛,这个年纪最麻烦了。”
张姐耸肩,又是气又是笑:“六七岁的娃儿鬼都愁,个挨糖关刀的。”她看康颜不停瞥手机,问,“做咋子?爪梦脚啊?”
康颜说:“我看家教兼职信息呢。”
“啊?你先头那个工作不干了?”
康颜扯了抹笑,没正面回复,张姐摁着归零键:“我看磊磊蛮喜欢你的,也听你的话,要不你给磊磊当家教,一小时60块,一次两小时,周六日随时来,咋子样?”
康颜睁大眼睛:“可以吗?”
张姐笑了:“那有啥子嘛,我请别个还不放心,你脾气好又勤快,磊磊跟你也熟,还有哪个比你适合?”
康颜算算,加上收银兼职,一个月能赚一千出头,生活费肯定够了,关键是校园内不费时间车费。她连忙点头:“好的好的,那就从今天开始?”
张姐大笑摆手:“莫这样,这件事对磊磊是晴天霹雳,让他高高兴兴地耍一天,晚上我再和他说。”
对一个在社会生存的底层人来说,有钱才有开心的底气,才有洗刷苦恼的契机。康颜就是这样,揣着张姐发的两百工资,骑共享单车穿越校园,享受带着腐土气息的秋风拂过脸颊。
康颜很漂亮,长发被风撩得袅袅娜娜,白皮肤衬枯黄秋色,越衬越白,微笑着骑过林间,引得零星路人侧目。
不知骑了多久,直到腿肚子酸胀,康颜才下车锁车,在一家面馆点一碗热腾腾的豌杂面,特地加两块多放了勺肉酱。
她双手合十搓木筷:“今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她神清气爽地踏入教室,课间却收到了王芬的私聊信息:[3小班的康颜同学请来办公室一趟。]
康颜带着满腹疑虑往办公室大楼去,刚摁按钮便有电梯直达一楼,开门俩女生窃笑交谈:“真的好帅啊,熟男味迷死人了,受不了!看我一眼都受不了!”
“啊啊啊我以为我只喜欢年轻的,原来只是没碰到帅的,还以为当老板都是满肚子油水满脸猥琐,头一回见到这么帅的!”
康颜进电梯,两个小姑娘互相凑着脸,说到激动处捂脸直跳。康颜莫名其妙地盯她俩看半天,耸肩摁关门键。
[电梯上行…叮咚──六楼到了]
康颜理了理形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大方,穿过长廊时望见两三个抱复印纸的年轻老师窃窃私语,眼神时不时往办公室门口瞟。
明明应当无她无关,康颜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某种直觉钳制脚步,她缓缓往尽头的办公室挪。
办公室不算大,但装修豪华舒适,敞开的绛红金属门低调却惹眼。不知为何,康颜想起前夜那朵碎了满地的玫瑰,也是这种暗流涌动的色彩。
她凝视金属门,紧张踟躇着,最终下决心,迈一大步到门口,屈指敲了敲门。
王芬面对一个西装男人说话,男人背对康颜,后脑勺黑发梳得一丝不苟,闲闲倚靠办公椅,搭扶手轻敲指尖。
康颜握拳,心跳发抖。
王芬冲门口抻脖子:“她来了…康颜过来!”
王芬对男人拿捏自以为最完美的笑,涂出轮廓努力丰满的红唇大大咧开,挤得下颌越发宽广:“您放心您放心,上面已经打电话说过了。”
男人轻轻一“嗯”,起身,王芬也随之起身,想伸手表达表达友好意图,男人却将右手插兜:“说过就好。”
他转身,低垂的眼皮逐渐抬起,眼珠落入点点日光:“来了?”
康颜的指甲陡然陷入掌心。
她仿佛被抛进暗河,漩涡激荡,她听见男人喘息,看见蜈蚣样的疤。它缠绕喉咙,以滚烫的吻将她拉入漩涡中心。男人微眯眼,从缝隙窥探挣扎,用手掌控制节奏,尔后睁眼,让她看清了自己。
那是记忆禁区,脑海浪涌,黑夜里的惊心动魄。她终于明白铃声响起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康颜嘴唇嗫嚅。
许永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