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慎
熊熊烈火在黑沉沉的夜里烧红了天,枯树枝噼啪作响,在万籁俱静的村落格外突兀。
一双明亮的眸子映在火光中,四周弥漫着酒香,这是凡间万民同贺的岁除。
偏远的村落中,百世流传的习俗便是必要以大醉相贺。此时大人喝得酣醉,孩童酒量浅,亦是沉沉入梦。
只有一个穿着薄衫的男孩坐在院中,浑身精瘦,瞧着十岁上下,袒露在外的皮肤青痕交错。他端坐在院门前,睁眼看着横梁被烧断,砸落在地,激起一阵火星。
他的双眸深邃清澈,在漫天大火中尤为明亮,他面上总是淡淡,像是在藐视这场大火降临。
他蓦地笑了,伸手去够溅起的火星,火星碰到掌心,暖得他眉开眼笑。
太冷了,冬日里的薄衫穿着和没穿无甚区别,靠近火星,会暖和些。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铺天盖地的细雨落下来,将整间屋子温暖的火骤然浇灭。
男孩慌了神,踉跄着扑向未灭尽的火。还未等他够着,却被人扯着衣领拎。
“怎么见着个这么不怕死的。”身后骤然响起一声淡淡的声音。
男孩闻声,转头去瞧,却只看见那人皓白的衣衫,披着厚实的斗篷,斗篷亦是白色。
村中一到隆冬便落雪,雪洁白却冰凉,年年冻得他要熬不过那个冬天。
白色总是冷冰冰,他不喜欢。
雁归成不管手中的男童心中所想,抓着这孩子腾空而起。
寒风在耳边呼啸,雁归成裹紧了斗篷,将男童一并裹了进去。
男孩看着熟悉的村落越见渺小,遥远,最后连半点虚影都不见。他紧紧地攥住雁归成的袖子,是在怕身后这人兴致上来,将他丢下去。
况且,即便他再不喜欢白色,也不得不承认,这斗篷裹在身上暖得他难以拒绝。他抓紧了身后的人,冻红的小脸直往暖处钻。
雁归成飞到一处平地将人放下,随后身旁便出现了着装相似的四人。
四人中只有一位女子,见着雁归成都是同样恭敬。
男孩睁着乌黑的眼珠打量着这几人,触及那位女君投来得目光,他又霎时避开。
那女君捂嘴一笑,打趣道:“师尊从哪抱来这这么个孩子,甚是有趣。”
“竹曦师姐向来喜欢孩子,师尊不妨养着?”其中一位稍矮些的郎君道。
男孩低垂的眸子骤然一闪,随后便听到雁归成道:“何来的空闲想这些有的没的,派给你们的任务可是做完了?”
长相清秀的一位郎君上前,恭敬却不失亲近道:“师尊尽管安心便是,惹祸的魔族已然交由骆将军带回柳堰。”
雁归成满意地应了声,又紧了紧斗篷,淡声道:“你们谁如今有空,将这孩子送回去。适才也不知为何村中起了大火,这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院里,我怕出岔子才将人带了来,如今既已平息,便将人送回去罢。”
男孩将头抬了一瞬,眼神飞快略过众人,最后落到雁归成身上。
“我……你能带我走么?”
小孩子眼睛扑闪扑闪的,看得久了实在容易让人心软。
雁归成闻言先是一愣,转而轻声笑了:“你不问问我是不是好人,就敢跟我走?不怕我将你卖了?”
“你长得不像坏人。”雁归成听到他低喃了一声,“你长得很好看。”
小孩子总是心思单纯些,雁归成这本是逗笑之语,那孩子却又反过来一脸认真地问:“那你是好人吗?”
这言一出,顿时起了一阵哄笑。
雁归成也笑着:“若我说我不是人呢?”
小孩霎时顿住,他不明白雁归成所言,便这怔怔地望着雁归成。
众人几乎同时拜入师门,又年岁相当,各自熟络之后已然这般年纪了,实在是瞧着小孩稀罕。
那位长相清秀的郎君解下斗篷,蹲身将斗篷裹在小孩身上。
竹曦上前拽雁归成,软着声唤:“师尊……”
斗篷宽大得很,裹在身上却暖和极了,还带着旁人的体温,一瞬间将小孩从冰窖里拉出。
雁归成被竹曦晃得不耐烦,笑意收了收,正色道:“你如今多大?”
“十有二。”
小孩瘦弱得厉害,瞧着不过十岁的年纪,却不想已然十二了,众人不免又是一阵心疼。
“家中父母如今在何处?”
男孩的脸埋进斗篷的毛领中,嗡声道:“我从未见过父母,自小跟着村长长大。”
没了父母,便没了今后找上门来的顾及。
“林春一个人跟着骆习秋怕是容易出乱子,你们便陪着一道护送回军营。”
雁归成将人一通打发,这下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了他和这小孩。
雁归成并未出声,那小孩便偶尔抬眸瞥他一眼,又迅速埋头下去,像是确认他并未离开。
“唤什么名?”
“阿无。”
寒风呼啸不停,落入雁归成耳中像是一声痛呼。他本就不是个好耐性的人,待众弟子走远,适才的笑脸早已敛尽。
“哼唧什么,问你话便答。”不耐之意已甚。
小孩被斥得缩进了斗篷里,整张小脸红扑扑的,眼中却并无太大惧怕。
他一字一句道:“我叫阿无,这是我的名字。”
小孩板正着脸,倒让雁归成愣了愣。
这称呼实在称不上是个正经的名字。
“你是我捡回来的,从前的称呼便用不着了,今后便叫无慎罢。”
无慎将头往斗篷中探出,睁大了眼睛打量雁归成。小孩的心思藏不住,快溢出来的欢愉浮在脸上。
“那我唤你师尊么?”
倒是挺能来事儿,雁归成缓步走到他身旁。
月色笼罩在雁归成皓白的斗篷上,身影被拉长,将无慎瘦小的身影覆盖其中。
雁归成高高在上,声音也尽是淡然:“我座下可不收无用之人,你便唤我尊上吧,我会将你带去妖界。”
小孩总是倔强,容不得旁人的贬低,面上藏不住心思。
无慎面色愤愤:“若是有一天我于你有用,便可唤你师尊了么?”
身为妖族至尊,雁归成的弟子关系各族平衡,各族也从挤破头将嫡系子嗣送到凌云峰下,皆被雁归成扫地而出。
可这般毫无杂念,又像是赌气一般的求师,他倒是头一次见。
雁归成不禁面色微怔,漫不经心道:“那我便等着。”
说罢,雁归成腾空而上,顺手将无慎也带在身旁。这会两人都裹着斗篷,雁归成便不顾寒风侵袭。
再回到地面之时夜色已深,无慎睁着双眼环顾四周。
这一切都陌生得厉害,然而让无慎骤觉不适的是周遭的温度。
实在是太冷了,斗篷已然全无作用,四面八方的寒风如刀子一般,直往无慎骨头里钻。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会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去。”雁归成作势便要起身。
无慎连忙拽住了他的袖子,嗓音发着颤:“不……我不走,我行的。”
雁归成没再管他,抬手将身前的结界打开,率先跨过结界。
无慎亦步亦趋地进了结界才松了一口气,里头也不知是何地方,一跨入那道门,周深都暖洋洋。
原来适才雁归成是在试探他,逼他离开。
两人缓步往前,一路无言,最终雁归成在一处门前摆着石虎的院落前站定。
还未等雁归成抬脚,院门前骤然出现一众人来。皆严阵以待般得立身院前,领头之人上前一步,躬身道:“平阳戚珂恭迎尊上!”
众人随后齐身跪下:“尔等恭迎尊上!”
雁归成左手微抬,示意众人勉励,随后也不看无慎,抬脚兀自跨入院门,漫不经心道:“骆习秋可来了?”
这里的一切,无慎都全然不知,便只好跟着唯一认得的雁归成身后。
小孩不知尊卑有别,他只知晓要跟紧雁归成,小步子跨得极快,很快便越过领头之人,紧跟在雁归成身后。
戚珂暗自咬牙,如刀一般的目光落在半大的孩童身上,念及雁归成在侧,面上却只管恭敬地应道:“回尊上,骆将军昨日金令已至,说是今日黄昏之前便会行至平阳。”
他和无慎一路御风而来,骆习秋却领着万军步行,更要折返西澍,到得慢些也在情理之中。
“已为尊上备好厢房,不知尊上现下可要休整,以待骆将军大军抵达?”
平阳虽是虎族执掌大权,可如今的这位妖主戚珂却八面玲珑,做事做人都滴水不漏。
雁归成自然应了,原本那等低等的魔族是用不着他亲自出手的,他这次出山怀着带众徒历练的心思,还有些旁的不得不来的理由。
他顺着戚珂的指引往前,身后跟着个半大不小的人儿。
“尊上,这位小郎君是?”戚珂问道。
雁归成回头看了无慎一眼,不轻不重道:“路上捡的便带着了,不用特意安排了,他就跟着我。”
凡人不同妖族,无慎折腾一晚,这下到了厢房,趴在凳上倒头便睡了。
整张脸拢在斗篷里,看得雁归成不禁软了心肠。
他起身将人抱起,无慎顷刻便醒了,皱着眉,额头被凳沿硌出了印子。
雁归成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嗓音:“睡吧,我抱你去榻上。”
小孩通红的小脸往他怀中又钻了钻,呼吸又平缓起来。
从圆桌到床榻也就几步之遥,雁归成刻意走得轻缓,衣袍只有细小的摇动。等到了榻边时,无慎已沉沉睡去。
雁归成俯身将他放下,不知碰到了何处,他整张小脸都皱起来。
斗篷散开,雁归成瞧见了薄衫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多是棍伤,身上乌青了一块又一块。
他向来没有带伤药的习惯,此刻只好将妖力凝聚在手心,缓缓附着在无慎的伤口之上。
他看着那张拧着的小脸舒缓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雁归成不禁松了口气。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动的是圣火给这孩子疗伤,可这孩子呼吸平缓,像是丝毫不受其扰,雁归成不禁怔了怔,凤眸探究般地落在无慎身上。
这小孩实在长得极好,眉目间虽还有孩提的稚气,可隐隐透出的几分俊逸压制不住。
雁归成这人怪,待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不自觉的有些优待。各族被他拒之门外的妖多是瞧着便不堪之人。
这也无法,修为深厚的妖往往能修饰容貌,故妖族也有这等肤浅的判定对方修为的方式,长得好便修为深,这几乎成了妖族不成文的规定。
但偶有例外,有些随性的妖不拘小节些。雁归成却执拗,不修边幅之人便更入不得他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