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洛兰
烈火灼灼,烧红了北海的半片天。
雁归成原本便不多的耐心此时已经消磨殆尽,双眸像是积了寒霜,让人不敢靠近。
过了良久,天边才隐隐恍见一位白袍道人匆匆而至。
雁归成抬手将雀翎召回,那原本燃起的熊熊烈火已然熄灭。
待到那人走近时,才看清来人是雁归成几人,连忙落地,在雁归成面前躬身拜了一礼,心中实在惶恐道:“北海主司洛天枢拜见归成上神,不知上神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雁归成显然是等烦了不愿搭理,冷哼一声便是别过脸去。
倒是缈素与洛天枢有过几面之缘,这会便主动上前道:“丹鹤阁的苍芜神君曾奉命探查妖族动乱,竟在北海周围失了踪迹,拾羯上神特请了我等前来搜寻,便来问问天枢神君,可见过苍芜神君,可知晓他去了何处?”
洛天枢斩钉截铁道:“拾羯上神来过两次我倒是见了,可从未见过苍芜神君,在下怕是无能为力。”
雁归成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洛天枢身上。洁白无尘的大氅披在身上,颈间披着一条毛领,来时瞧着是行色匆匆,可衣袍发髻皆不见任何松乱。
家门着火,还能这般不慌不忙地赶来,看来这洛天枢对北海的境况要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对此等动静早已习以为常。
雁归成道:“不知洛神官可知,这块地界是连接妖族的哪方?”
洛天枢面露愧色,如实道:“从这往东再越过对面那座孤岛便是妖族的东边。”
雁归成闻言眉心一跳,继而掸了掸衣袍上的雪水,瞧着轻描淡写道:“是……洛兰?”
这两字一出,白桓不禁心口一窒,脑中突然涌上一丝情绪,稍纵即逝,让他来不及琢磨。
洛兰,洛兰……
心中默念了几句,一种难以掩饰的熟悉感愈来愈强,盘旋在心口,压得白桓有些喘不上气。
洛天枢是知晓雁归成身份的,脸上自然不见半分意外,温声道:“上神此去还望多加注意,妖族早与您在位时大相径庭,洛兰的也早已换了城主。苍芜神君若是真在妖族,上神这般进去怕是要打草惊蛇,洛兰每隔段时间,便会在夜半送一批弱妖入内,上神且去碰碰运气。”
雁归成颔首承了洛天枢的意,掩去心中烦躁,面上客客气气地同人告了辞。
待几人在一处石拱门停下时,周遭突然飘雪骤下,雁归成不得不将兜帽拉至头顶。
兜帽宽大,厚重的雪很快将头顶的衣料罩住、沾湿,也牢牢罩住了雁归成眼里的低迷。
大雪纷然而落,石拱门上积了厚厚一层,略有雪花往下飘落,却在空无一物的门下滑落下来,在门槛上堆了厚厚一层。
雁归成并未上前,而是寻了一块不显眼的枯松坐下,懒懒道:“今晚怕是要在这外边吹一晚上凉风了。”
雀翎在雁归成手上滚了几圈,这会真正休息够了,才幻成半大少年的模样,站在坐在地上的雁归成身边,倒是比他还高出一个头来。
白桓和缈素也走近。
缈素倒是第一次见着雀翎这般模样,不禁问道:“上次阿今说在天界遇见了上神与上神的小神官,原来说的是雀翎神使。”
雁归成望着缈素只是笑,对方眼里探寻之意都要溢出来。
白桓寻了一颗相邻的青松靠着,淡声道:“师姐不必瞎猜,雀翎不是他儿子。”
雁归成好笑道:“你怎知不是?”
“妖界的上一任妖帝雁归成真身是凤凰。”白桓眼神淡淡骚扫过两人,“雀翎真身是?”
“都说儿像母……”
“木棉上神是麻雀?”
雁归成愣着看了他半晌,才堪堪道:“你不要污了木棉清白!”
雀翎在这一番争论结束之后才后者后觉,笑脸顿时憋得通红:“怎么?麻雀虽小,况且我可是火雀!”
缈素在一旁淡声笑了一会,才岔开话题:“妖族万众能在这般冷酷的环境下生存,可有何特别之处?”
雁归成道:“妖界呢居在北海之境的只是一部分,都属于各种族的嫡系,拥有更高的法力能支撑他们在恶劣的环境生存。当然,与所修炼的术法也有关系,里面的妖大多修火系术法。”
白桓突然道:“那凡人有在里面生存的可能吗?”
此话一出,瞬时惹来雁归成的瞩目,两人的视线在凌冽的空气中交缠一瞬。
雁归成是怀疑,而白桓却是一览无余的好奇。雁归成率先别开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斩钉截铁道:“自然不能。”
伴随着大雪无声落下,一片白茫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加凛冽的寒风呼啸入骨。
雁归成捂紧了身上的斗篷,轻声道:“白桓你先睡,但夜半时来换我,缈素尽管安睡,养够精神以备万一白日。”
说罢,雁归成又从锦囊中将从丹鹤阁顺来的红鲛珠分给两人,剩下一颗注了灵力,那鲛珠在夜里变得透亮,如燃烧的火烛一般。他将鲛珠塞到雀翎怀里,道:“两位尽可往这鲛珠注入些灵力,控制好力道,可别把鲛珠击碎了。”
白桓按照雁归成所言,灵力换换注入鲛珠,随着灵力的渐渐变多,鲛珠表面的也渐渐变热,直到手中的温度暖和不烫便停止了灵力。
上神之躯倒是不会轻易犯困,只是交替看守确实是事半功倍的办法。缈素也不再多言,抓紧时间阖眼浅寐。
深夜总是能包容太多平静下的暗潮涌动。
此时的白桓睁着眼,借着黑夜的庇护和莹莹闪动的银光,肆无忌惮地用余光打量着雁归成的背影。
宽大的斗篷将他半个人都包裹在其中,白桓忍不住要去猜想面前之人心中所想。他能感受到雁归成靠近妖族后越见的低沉的情绪,甚至偶尔感受到有些抗拒。
待身旁缈素平缓的呼吸声响起,白桓将从地上缓缓起身,牢牢将鲛珠藏在袖口,不露出一丝光亮。
雁归成听着身后靴子踩过积雪,尽管来人有意放轻,却依然能捕捉到细微的沙沙声,最后在极近的距离停下。
雁归成压低声音,嗓音略有些沙哑,道:“坐吧,站着挺惹眼。”
白桓默不作声在他身旁坐下,从袖子里将鲛珠拿出丢在雁归成怀里。
鲛珠脱离衣袍的遮盖,四周骤然亮了一圈,雁归成连始作俑者都来不及看一眼,只顾着将鲛珠一把收入袖中盖住。鲛珠原就注入了灵力,又带着白桓手心贴近的温度,骤然道雁归成怀里,他只觉得掌心灼然一片。
他恨恨地瞪了白桓一眼,咬牙低声道:“若是不赶巧碰上了洛兰回来的人,那就只能打草惊蛇闯进去,一路打到柳堰城了!”
白桓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心口缩了一瞬,哑着声道:“你不是妖帝?”
雁归成有些怔然:“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没听过?”
黑夜里无慎的嘴角抽动了一瞬。
“你不想回去。”他的语气肯然。
两人靠得近,雁归成看到他的双眸也肯然。
雁归成噤了声,掌心藏在袖中滚动温热的鲛珠。
白桓正了身子,视线停在石拱门上,轻声道:“凡人真的不能在妖族生存吗?我总觉得洛兰这个名熟悉。”
雁归成心下一凛,很快掩饰掉慌乱,装作不经意道:“洛兰是妖族五大城池之一,你能听到也不用太奇怪。”
“妖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白桓的语气像是询问,却更含叹息的意味,“我在南海时也曾见过妖族,不过那些是南海散落在各地的鱼族,每当有鲛珠在海面浮现,周围必有鱼群围绕,皆是白肚超天,痛苦不堪。就同……雀翎在上潆石室前那般。”
白桓的嗓音在平静如华的夜里显得十分悠沉,像是能抚平万千愁绪。
雁归成就靠在树干上,粗糙的书皮硌着脊背,双眸微阖,唇角却是带了笑,轻声道:“妖族的嫡系对同族的生物有影响,你猜到的,是这个。”
白桓没应声,余光瞥见那人。
雁归成将头也抵在树上,缓缓道:“妖族从来都崇尚忠诚,普通妖族向嫡系妖主效忠,众妖主便要向妖帝效忠,若是上级妖不慎身亡,那下级拥护的小妖则会受到极大的波动。”
他明亮的眸子突然睁开,在夜里显得有些深沉,只听到他逐字逐句道:“只要妖主愿意,任何拥护者都可为之殉葬!”
白桓不禁讶然,一是他能想到小妖会受妖主的影响,却从未想到影响会如此之深,二是雁归成竟能对自己知无不言至此。
他不由脱口道:“那我们这般前去洛兰,若是被城主察觉,便是没封口都不能?”
总不能让无辜妖众受牵连。
雁归成颔首,双手静静在衣袖在滚动手中的鲛珠,轻声道:“尚还有些时辰,抓紧放松片刻,还不知这洛兰是往外抓何等妖,若是人数不足三人,那便麻烦了。”
他话未说尽,可白桓却明白。若是随行之人不足三人,那他们其中必要有人一直以隐身咒跟随,那咒术总是容易出纰漏的。
白桓却是未动,上身笔直地坐在雁归成身旁,轻声道:“我不困,其实我还有话要说。”
雁归成微坐起身,抬眸静待下文。
白桓刻意放缓了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都传进雁归成耳中:“我并不知你从妖帝变成上神历经过何事,如果不能坦然面对,就暂且将这是妖族这个想法搁浅,我们此行只为救回苍芜。其实我总觉得洛兰这两字让我胸闷,我好似也并不愿再踏足。如果上神知晓会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般的想法,不是孤身一人,会不会觉得好些?”
雁归成看着他,恰好撞上对方的视线。
白桓道:“上神,其实记住远比忘却一切要幸运得多,我自从晋上神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凡间发生过何事。”
他真的挺不会宽慰人,雁归成被他逗的笑了笑,道:“那是因为你已经忘了,深知苦楚才会畏惧。”
他顿了顿道:“重踏故土并不是我的心结,好了,安心守着石门。”
白桓再未开口,而是笔直地坐在与雁归成一步的距离。恰好挡住前方的寒风万重,雁归成望着他的发丝在寒风中飘动,不禁伸出手想去触碰。
手指一露出衣袖,便被疾风吹得瑟缩了一下,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雁归成探出一瞬的心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