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无垠
“阿霜，你还好吧？”余命垂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措扣弄着，佝偻的腰背似乎再也无法挺直。岁月好像有了份量，终于将包裹的粗布压破，重重地坠在他身上，又将他砸老了几十岁。
“好呀，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么？”凌霜从锐利的眼中榨出最后的几分温柔，滴到嘴边，漾起微小的冷酷笑纹。
“是……”
妖界的景色要比其他三界的野蛮很多，是相比灵境、魔界的骄矜纯净和人族的有序混乱，更有一种不管不顾的不加修饰的生机。
他们就那么一团一团绿油油地聚在一起，在热烈阳光下铺成高高一层，深深嵌了流淌的长条宝石，闪着细碎的光。
李青风就靠在他的背上，健壮的手臂绕着他的腰，围成一个不太完美的圆圈，安安稳稳地睡着。
他们在一月前离开凌云城，几日前才跨过渺界。
离开那一日是什么情形呢？
他把做得不甚精美的平安符挂在李青风的腰间。李青风捏着那个粗糙的平安符，笑得可无奈。
还有栀子花，关于花种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两人沾上泥、难以洗净的手。沾满泥的感觉确实不太好，让他想起一个遥远的梦一样不知是否真实的存在。李青风习惯性在他手上蹭掉泥时，又轻柔地将他拉了回来。
梦啊。
所以到底梦里有什么呢？
凌逍盘坐在回涯剑上，下方是起伏的连山，面前放着小巧的罗盘，手中把玩着一缕夹着银灰的黑色长发。
“到了？”
“快了。”凌逍收好罗盘，转身将李青风半抱到自己腿上。
回涯剑稳稳下落，有了之前的经验，凌逍这次直接落到山上，省了不少爬山的功夫。
李青风枕在他的腿上，再次问道：“到了？”
凌逍将他的长发拨到而后，回应道：“嗯，时候还早，再眯一会儿吧。”
李青风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最后只剩气音：“好……”
过了藏有冰棺的连山，走过一个小城，穿过一片丛林，就是疾风谷。
但一月来，李青风又出现了奇怪的症状。修者需要的睡眠很少，而李青风每日需要的睡眠比非修者都要多。但他只是困乏，只是安稳地睡着，没有丝毫的不适。虽然不对劲，但这也勉强能让凌逍有一丝安慰。
飞血镯中的红鸟没有了上一次的兴奋，安安静静待在小小的玉牢中。安安静静也不算对，毕竟即使身为佩戴者也无法听到它们的声音，只是偶尔从它们强烈的表现中，可以想象出罢了。
凌逍抱着李青风坐在剑上，身后是枯萎的垂藤，没什么气力地耷拉在石壁前方。乌云正在缓慢聚集，沉沉的一团压得人喘不过气。
“嗯……”
“怎么啦？”凌逍低下头就能看见李青风睁开的眸子，里面的光芒逐渐清醒，聚成几个亮点。
李青风缓了一会儿，拍拍凌逍的腰，道：“睡够了。”
“好。”凌逍摸了一把他脸上温热的红色压痕，将他扶起。
“阿逍，我还没那么脆弱。”李青风刚下剑就活动手脚，有意调侃凌逍过度紧张的态度。
凌逍从袖中取出一把黑色的匕首，递给李青风：“是，但青风刚睡醒总会迷糊，总要看照一下。”
“不至于摔下去，”李青风将雪亮的刀刃抽出来，在食指上试探性划了一下，一脸淡然，“划了哦。”
凌逍手中捧着敷了止血散的细布条，紧盯着与锋利刀刃相贴的皮肤，轻轻点头。
“划了哦？”
凌逍这才想起李青风听不见他的点头，道：“小心些，别划太大……别用力别用力……”
李青风随手一划，眉头皱了一瞬便舒展开，深红的血珠子涌出来，还没来得及扁下去，就被凌逍缠进带着药味儿的布条中，只能委屈地洇出一点红色。
“好，辛苦了。”
李青风任凌逍将自己的食指裹得严实，嘴里却不消停：“小伤就裹成这样么？再重的伤又不是没受过。”
凌逍包扎好，将匕首擦干净收回袖中：“不一样啊，可这是自己划的，更要注意点。可疼？”
李青风甩甩手指，将洇出的血擦到凌逍指上，道：“不怎么疼。”
“下次会有更好的办法吧？”
李青风将食指抵在岩壁上，看着逐渐被吸入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不一定有下次啦，说不准那个家伙已经将母亲的身体搬走了……像之前的白色种子……”
“是么？”凌逍紧紧抓着李青风的右手，在不适的拉扯中进入岩壁。
一片黑暗。
凌逍刚缓过来，就看见李青风站在前方等待的身影，镶了一道柔和的白光。
“青风？”
“嗯，”李青风转身，笑着伸出手，“你好慢。”
“等很久么？”
凌逍向前几步，却无法靠近李青风。
“怎么？”
李青风也注意到了这个异常，同时后退，黑暗中无法确认是否在原地踏步，只看见两人的距离没有半点缩减。
凌逍有些无奈，道：“适当保持距离也不错，对吧，青风？”
“走吧。”李青风心情不佳，转身离去。
“青风，血可止了？”
“止了。”
“青风，飞血镯的鸟，现在好安静，莫不是前面出了事？”
李青风顿了一下，默默加快步伐：“那老家伙这么大年纪，手脚还这么利索呢？”
“不一定，毕竟也是……”
李青风突然消失。
“修者……”
凌逍赶过去，李青风又重回视线。
他张嘴说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凌逍在他身后默默走着。
突然，李青风回了个头，凌逍回以笑脸。
一会儿，李青风又回了个头，凌逍再次回以笑脸。
走几步，李青风再次回头。
不用担心，我一直都在。
李青风点点头，消失在凌逍面前。
只消几步……
李青风站在浓郁的黑暗中，直到看见凌逍出现，才缓慢前行。
“青风，怎么了？”
“阿逍，你说，”李青风的背影有点单薄，“她还在么？”
“说不定还在啊。”凌逍摆出虚伪的笑容，也幸好李青风没有回头。
镯中红鸟安静得过分。
自然，李青风先一步离开这片黑暗。
“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
他就那么立在洞口，像被抽走了身体的一部分支柱，撑在石壁上，不久前还和他紧握的右手无知无觉地扣入岩石，留下几道红色的印记。
凌逍疾步向前，将他搂进怀中。李青风冷不防受到冲击，倒在凌逍怀中。
原本放着冰棺的地方，空荡且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嵌在壁上的明珠依旧闪着光泽，孤独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辉。
洞外早已乌云密布。
“阿逍……”
“嗯，大概是搬去更好的地方了……毕竟这里被我们发现，不安全……”
“不是。那个家伙，哪有这么多未了余情。那并不是我的母亲，只是一具被强留的空壳。”
“没事，我们也都见过……”
李青风手指冰凉，抚上凌逍的侧脸：“阿逍，你知道那是为谁准备的么？”
“为了我哦。”
李青风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
凌逍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刻不停地传递着自己的暖意。
“你知道他为何会养我几年再离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画那双眼睛么？”
“因为，我不是魔族哟。”
“在他强留下母亲的躯体时，他就对那具空壳毫无怜惜情感了。”
“你知道他是什么么？”
“他是疯子。”
“魔城更适合那个疯子。”
邪修有两大势力，一曰令洲宗，一曰魔城。
凌逍紧紧抱着李青风，将逐渐变冷的手覆上他的双眼。
潮潮的。
乌云那么厚，应该已在下雨了。
“外面可能下雨了，就在这处避一会儿吧。”
“好。”
过了一会儿，李青风轻声道：“要进去么？这里好像漏水。”
“好。”
李青风起身时状似不在意地将衣袖撩过双眼，随后拉着凌逍去了正中央。
那里曾经放着一座冷气四溢的冰棺，里面沉睡着一副早该消失的躯壳。
“诶？好像，”李青风眨着通红的眸子，试探性摸了摸阶面，“不冷。”
“确实。”
“老家伙手脚真利索。”
“嗯。”凌逍坐到李青风身边，听他絮絮叨叨说叶远乔的坏话。
“啊，我早该知道，我可是和那个家伙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啊。”
“那时候你才多大呀。”
李青风抱着膝盖，还不安分地左右摇晃：“好可惜，就算只是个躯壳，也是我所知的母亲留下的唯一物品了，当然我不是物品。”
“你是想带我正式见她一面么？”
“是啊。不过，也不必，毕竟她心里不见得有我。”
——长风，好乖。
——别踢啦。
“不过还是很可惜啊。”
“无碍无碍，我也见过你的师尊、师伯、师兄、师妹……以后再去长元门。”凌逍心中有些飘忽，白靴在石阶上磨蹭几下。
“是哦。或许可以带你回村……说起来，玄珠！”
“怎么？”
“多么？怎么用？好像以前都忽略了。”
“玄珠啊，”凌逍抓来一把头发，“还要加些东西，将药液滴入水中，再将头发放进去。虽然玄珠不多，但只要不淋水，可以坚持一月呢。”
“一个月啊……”
“别贪心。”
“阿逍，我好大的福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