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顾鸿朔带着乡民回来的时候,江晖正握着方旭逐渐冰凉的手发愣。
江晖神情呆滞又悲伤,一动不动的,看上去脆弱又易碎。他生得又好看,哪怕灰头土脸,那种看皎玉碎了一地般的心疼与快感,谁看见都微微一愣。
“老谢。”顾鸿朔眯眼看了一会儿江晖,回头说道。
风墙已经被那串变异葡萄融出一个大洞,于是那个中年汉子放下那串变异葡萄,把它重新放回檀木盒子里:“雁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们一路过来,有没有带披风?”
“檀景带了。”老谢指了指穿着锦缎长袍的少年。
少年不愿意,头扭到一边,看都不看顾鸿朔一眼:“先生拿我的东西做人情?我不要,我的东西说什么都不给旁人。”
“乖,先把披风给我。”顾鸿朔差点把手伸到少年鼻子底下,“我知道你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等回去再给你买件好的。”
少年仍然绷着一张小脸闹别扭。
“没听到先生说给你买新的了吗?没眼力见的小东西。”老谢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还不快把披风拿来给先生。”
少年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披风拿过来,隔空丢给顾鸿朔,恨恨地走了。
顾鸿朔拿了披风,走到江晖面前用披风一把将他拢住。
江晖突然感受到一双手托住他的脸,将他的脸被迫扬起来,然后发现顾鸿朔在打量他:“真的瘦了好多。”
江晖拍开他手,默默别过头。
顾鸿朔细声细语地哄着,劝江晖把方旭放开,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江晖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方旭,搭着顾鸿朔借力站起来。他这么一站,连心高气傲的少年也不禁屏住呼吸。
江晖原先穿补服提着剑的时候还有几分威严在,现在他戴着孝,只穿了一件鹅卵青罗纱袍,被鸦羽色的披风裹住,加上他消瘦不少,更显得素净得可怜。
少年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生从哪儿找来这妖精似的小公子?”
可过了会儿江晖又蹲下去,想要给方旭挖个坟包,这一会儿顾鸿朔没有拦住他,只是叮嘱江晖千万别难为自己。
江晖抬头,忽然皱了一下眉:“道长,你身上有伤。”
顾鸿朔左肩上有一道抓痕,还未到深可见骨的地步,但是仍然伤口非常狰狞。
“无妨,只是被那怪物抓了一下,早已经不流血了。”顾鸿朔仍是不放心他,“我看阁下这两天颗粒未进,阁下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帮茗兰公子收殓?”
江晖好似故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只是自顾自用手在地上挖起来,原本拿笔的细长手指,现在指缝之间全是泥土。
还没等顾鸿朔说什么,少年已经一蹦一跳地跑去帮忙了。
“这孩子。”中年人哭笑不得,“先前要他一件披风都和要了他小命儿似的,现在已经跑去凑近乎了。”
少年原先还活泼地问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家中多少人。见江晖没有回答,便讪讪地闭嘴,在边上一声不吭的帮忙。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听见江晖说话:“在下江晖,表字徽溪……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许檀景。”少年笑嘻嘻地,“我叫你徽溪哥哥好不好?”
江晖又默默地不说话了,许檀景扭头看他,觉得他也不像抗拒的样子,于是就当他默认了。
可许檀景也看得出来江晖心情实在不好,于是默默地蹲在他边上,与他一起刨土。
顾鸿朔仍在安置落难的乡民。中年男人又拿出一箱檀木盒子,比原先那个大上许多,一打开里面是银锭子,整整齐齐码了一摞。顾鸿朔大步走到乡民中间,挨个发银两,让他们离开此处,各自重新成家。
等发到宋家人时,六六偎在宋夫人的儿媳身边,顾鸿朔顿了顿,又拿了一锭小金稞塞到六六手里。
许檀景把这些完全看在了眼里,他敬爱顾鸿朔,于是忍不住夸道:“雁先生实在是好人,研渊阁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我们大家都只服他。”
江晖转头看向顾鸿朔,却发现顾鸿朔发完钱不见了,于是又扭头看向许檀景:“雁先生?”
“研渊阁的人给他的尊称。”许檀景见他终于肯说话,于是忍不住凑近,“我常常喊他先生,不过与他亲近的人,偶尔会喊他雁生。”
江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并不想问那所谓的研渊阁倒是是何物,他虽对三教九流有兴趣,然而他横遭变故,并没有什么闲心知道这些。
顾鸿朔再出现时,行头已经完全变了,他换掉了道袍,换了平常衣服,鸦青色的袍子越发显得他眉眼深邃,面如冠玉。
夜色即将暗淡,恰好这时江晖已经替方旭收殓了尸身,为他起了一座小坟包。江晖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块木板,他原是最怕疼的人,他闭上眼,狠狠咬破自己的手。他像是愣了愣,最后一笔一划写到【倚罗村人士方旭之墓】
写完之后,江晖龇牙咧嘴地去河边洗手,水淌过江晖自己咬破的伤口,疼得他眼睛发酸。江晖听见有人走近,想要说话,可惜声音颤巍巍的:“阁下原来不是道士,倒是我眼拙没能看出来。”
“我原本是方士没错,我原先的确是孤儿,是师父把我捡来,把我抚养长大,我从出生到十七岁,一直长在道观里。都说方士降妖除魔……也差不多吧,在下也是干那些降妖除魔的勾当。”顾鸿朔微微笑道,“只是我们收拾的,要比一般的妖魔棘手一些罢了。”
江晖哦了一声,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着顾鸿朔:“那顾鸿朔是你的本名吗?”
“是本名。”顾鸿朔笑道,“江老爷为何如此问?”
“他们都喊你先生。”
“你说他们喊我雁先生?他们诨喊着玩的,别理他们。”顾鸿朔面上似有些无奈。
江晖盯着河面上粼粼的夕阳,一时间谁也没有讲话。
“道长……”
“江老爷请讲。”
江晖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烦闷,明明我不该烦闷的。事情发展于此,明明我对此处没有任何感情,却又难免为此伤心。”
“这是人之常情,人难免会对灾难共情。”顾鸿朔将江晖的披风拢了拢,看他一脸颓唐之色,又忍不住逗他,“阁下如此思虑深重,将来遇到心爱之人,三千愁肠岂不是要断?”
江晖听出顾鸿朔的揶揄之意,咬咬牙:“那阁下有了珍爱之人,又能怎么待他?”
顾鸿朔盯着江晖的眼睛:“既然你待他如珠如玉,贵如珍宝,那便把他锁住,藏起来,日日赏玩,不使他蒙尘,即便偶尔带出去,也要处处留心,事事提防。毕竟你珍而重之的东西,未必那些宵小之辈不眼馋。”
江晖略略皱眉,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顾鸿朔回过神来,借口找补:“既然阁下说珍爱之人,便是拿人当宝贝了,我只是说了阁中珍宝的爱护之道,并不是说人。”
“这可不像修道之人说的话。”江晖略略提起兴致,笑了笑,“这就奇了,人就不能当珍宝了?照阁下的意思,倒是若是阁下拿旁人当了宝贝,那岂不是那人要遭了秧灾?便是将来阁下娶了妻,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难道也将夫人孩子锁住不成?”
顾鸿朔低低地笑了笑:“孩子大了自然是要另成家的,只有夫妻,生死都在一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江晖脸色慢慢难看起来,但是仍然强撑着笑脸:“阁下还真是奇人奇思。”
“是在下唐突。”顾鸿朔笑了笑,“不过在下终日游走在生死边缘,自是不敢耽误好人家的女孩儿。再者,人终归是人,不是死物,用死物的方法待他,不日也就疯了。既然用人的方法对待,当然是随他心意,哄他顾他才好。”
江晖越听心下越惊,只是面上不显露,犹是挤出一个笑:“阁下轻轻松松一句话,怕是要难倒一京城的媒婆。”
顾鸿朔大笑:“可不敢!江老爷莫要再提成亲二字了,顾某孑然一身乐得自在,哪敢耽误旁人。”
许溪景远远地喊:“先生!车马备齐了!什么时候出发?”
顾鸿朔扭头看向江晖,微微笑道:“今日一别,阁下打算去哪儿?”
江晖暗暗思忖,却发现自己没有地方法去。倚罗村断然是住不得了,他的同袍都在京城,可是他又是被赶出来的,根本回不去。
顾鸿朔似乎料定了江晖无处可去,便道:“要不阁下同我们一起回去,研渊阁并非什么险恶之地。原先,江老爷怜惜在下,不肯让我住破庙。滴水之恩,顾某定当涌泉相报,不知江老爷意下如何?”
江晖思考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那少年也很兴奋:“徽溪哥哥也和我们一起吗?”
“徽溪?”顾鸿朔看了看许檀景,又看了看江晖,学着许檀景的语气,“徽溪哥哥同我们一道回去。”
江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叫过表字,于是瞪了面前的人一眼,面前的人却迎着他的目光,冲他伸出手,笑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江晖点点头,将手伸到顾鸿朔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