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人死的时候是很难看的,或舌头向外吐去,或是失禁,或是浑身肿胀苍白。
很久之后,谢月儿想起来,也不清楚自己当年为何如此有勇气。
谢家的大女儿谢月儿,今年十七,心灵手巧,温柔大方,长得还好看。这一长串的吹捧都是真话,可是后面还剩半句话呢,可惜,谢姑娘是个驴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不过当时的人们又哪里会理会她的倔脾气呢,这只是一个漂亮又要强的小丫头而已。
她是长女,母亲又长卧病榻,她之后还有三个弟妹,她就是凭着倔脾气,愣是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而江府的二少爷,属实是个呆子,呆到谢月儿见到他也要赶他走的地步。
偏生那呆子长得还好看,是江家一脉相承的书生相。但是和这呆子未来生的二儿子江晖又有不同,江晖浑身透着一股薄凉且骄矜的味道,而江晖他爹,则是一副憨憨且不自知的样儿。
其实也不怪他,江卯正那年,其实也才虚岁十九。
江卯正并不爱读书,他喜欢和谢月儿粘着,巴巴地叫她月娘。
到最后连江老爷也看不下去了,江卯正还有一个哥哥,勤劳刻苦,考了一个秀才的名头便不不考了,和江老爷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奔波与江南与泉州之间经商,做得颇有成绩,打那儿之后便不怎么回家。江老爷便盘算着把这座老宅送给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再给他娶一个能助他一世无忧的媳妇,此外,也就不再管他。
江老爷自我安慰,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过余生。
江卯正没了老子管着,更是放飞自我,天天来寻谢月儿,也不同她说话,只是在边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又圆,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像极了村里无处落脚的大狗。
起初谢月儿并不理他,他也不泄气,日复一日的夸谢月儿好看。
“这件豆青色的衣服好看,衬你。”江卯正搜肠刮肚想了一句酸溜溜的诗,称赞道,“月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江卯正掉文也掉得不讲究,《洛神赋》自古往今被人嚼碎用烂了,可谢月儿听不懂,也不想听。她自顾自别过脸去,没有搭理江卯正。
江卯正见谢月儿不搭理他,并不泄气,他看见月娘耳朵泛红,细细长长的睫毛忽地一颤,江卯正傻乎乎地一笑。
谢月儿抬眼,只见清俊的少年冲她笑,少年圆圆的眼睛,明明年纪也不小了,脸上的婴儿肥竟然未退干净,鼓着一张脸蛋。
谢月儿一时竟觉得他有些可爱,不禁频频看他,偶尔对上江卯正的目光,两人又赧然地躲开视线。
一日谢月儿同江卯正去河边洗蚕纱,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谢月儿脚下一滑掉进河里。
水瞬间没过了谢月儿的头顶,谢月儿正要喊叫救命,却感到有人抱住了她,她把推到了河边。
等谢月儿回过神来,江卯正搂着她,笑道:“月娘你且站起来,你看看,水没不过你的腰呢。”
谢月儿一踩,果然如此,正红着脸要推开江卯正,脚下又是一滑,又紧紧抓着江卯正袖子不松手,说什么也不放开了。江卯正弯腰勾过谢月儿膝盖,把谢月儿整个儿抱起来,抱出了河。
两人湿淋淋地回了谢家,谢月儿换了衣服,见江卯正没有衣服换,连忙烧了柴,请他烤火。又做了几盘炒菜,家人还在农作未归,只有谢月儿同江卯正两个人。江卯正不知道犯什么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脱外袍,宁肯一身湿哒哒地上桌吃饭。
看他吃得认真,谢月儿忍不住笑起来,抽出帕子甩给他,让他擦擦嘴上的饭黏子。
江卯正没有接过,连说自己也有帕子,自己一个臭汉子不能污了姑娘家的帕子。江卯正轴轴的,不解风情的时候一点也不解,月娘收了帕子,冲他啐了一口。
如此过了半年,两人一同走路,一同说话,知慕少艾这事儿又怎么能瞒得住旁人?人人都打趣说,谢月儿是江家未过门的媳妇,江卯正并不解释,只是嘿嘿地笑。
那晚江卯正翻墙进来,谢月儿穿着豆青色的纱衣,举着扇子正等着他。
少年少女在夜间说着悄悄话,夜风凉爽,无人打扰。江卯正犹是不敢越矩,只是傻傻地盯着谢月儿看。谢月儿被盯得难受,悄声问:“你让我过来又是怎么了?是不是你爹又骂你了?你又不好好读书了是不是?”
说着上手摸了摸江卯正的脸,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面上似有心疼的神色。
江卯正摇摇头,从袖口里掏出一长匣子:“月娘打开看看,这是什么?”
谢月儿打开一看,是两支钗子,两支钗子上各有一朵并蒂莲,谢月儿将叉子拿起来,碧玉的步摇叮当作响。
谢月儿将钗子放回匣子,还给江卯正:“太贵重了,请二少爷拿回去。”
“不贵重的不贵重的,这是我娘说留给我媳妇的钗子,月娘,我偷偷拿来送给你……你先别生气,你收下好不好,我娘一定不会生气的。”
江卯正本就是个笨口拙舌的,他只用那双湿漉漉圆滚滚的眼睛看着谢月儿,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又放在心口上,央求道:“月娘,我是真心实意待你好。你做我媳妇好不好?我不像我大哥那样聪明会哄人开心,也不像他那样会挣钱……但是我会对你好,月娘要星星我不给月娘月亮。我爹说将来分家了,江府的房子给我,我们还住这里,离你娘家也近,月娘将来要是生我气,想什么时候回家都行。月娘答应我,好不好?”
谢月儿道;“将来生你的气,你又要做什么给我气受?”
江卯正笑嘻嘻地:“做夫妻哪有不生气的,相敬如宾一辈子那是做给旁人看的。我只求你生完气,不要不理我。气到回娘家了,我来寻你,你也肯和我回家。”
她沉默一会儿:“你等等,我回屋拿东西。”
江卯正乖巧地点点头:“我在这里等月娘回来。”
谢月儿很快便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匹锦缎,往面是还未绣完的并蒂莲花,谢月儿并未说什么,只是往江卯正怀里一塞。
谢月儿什么都没说,但是江卯正知道她答应了,于是又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的话,说江老爷已经给他备了聘礼,江老爷准备了几箱子比这一对钗子还要贵重许多许多的东西,还说这匹锦缎没有绣完,但是他要收回去,等月娘嫁进来了,再让月娘绣完。
谢月儿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月娘又需要什么理由呢?我能说出月娘好看,勤劳,手巧,但是离了这些,月娘还是月娘,还是我喜欢的月娘。”
谢月儿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
旁人都说谢月儿哪里都好,其为人却掐尖要强,也不能怪江卯正始乱终弃。
宋夫人有时候想,如果江卯正少对她说这么些话,其实她也不是那么要强的人,至少,她的要强,绝不是依附江卯正的要强。
所以,江卯正成亲那天,她去了江府门口,由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目光好奇地注视着她,谢月儿没有闹事,只是把江卯正的送她的一对簪子放在门口还给他,然后转身离开了。
谢月儿能听见那群粗鄙的汉子相互玩笑,说谁娶了谢月儿谁便是接了江家二少爷的盘,是给江家养小野种。
不多久乡人们就听到说谢月儿跳了湖。
全村都知道谢月儿被救了回来,除了江卯正,他还被囚禁在江府,对着新婚妻子怒目而视,直到江家老爷谎称是月娘的遗物,将那两支簪子摆在了江卯正面前。老爷下了命令,谁要是对江卯正说谢月儿还活着,他就拔了谁的舌头。
而谢月儿不知道的是,江卯正把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一个月,除了送饭的小厮,江卯正不肯见任何人。一个月之后,江卯正从房里出来,忽然变得与常人无异,与妻子也变得相敬如宾起来。
谢月儿被救起来之后,嫁给了救了她的宋汉。宋汉对她很好,沉默寡言老实巴交,也不说那些混账话,就是太爱喝酒,而且宋汉大多喊她月儿,从不喊她月娘。她也渐渐老了,旁人也不喊她叫月娘,只是叫她,宋夫人。仿佛月娘当真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水里。
也许是心有不甘,或者还是其他什么,她自愿招到府上,为江夫人梳发髻。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江昀都已经六岁了,江晖还在江夫人的肚子里。于是倒真的没有人想起江卯正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与谢月儿的那一跳。加之谢月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江卯正,居然真的没有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谢月儿有想过报复,报复江卯正,也报复江夫人。但是那天江夫人牵着江昀,对江昀说:“快向宋夫人问好。”
江晖不像江卯正,但是江昀像。江昀也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张比江卯正还圆的脸,奶声奶气地说:“宋夫人好。”
江昀挣脱开母亲的手,小猫儿似的蹭蹭谢月儿:“宋夫人真好看,昀儿喜欢宋夫人。”
说着便要把自己随手揪下的花给谢月儿戴,被江夫人连忙制止住;“你诨说什么,宋夫人要不高兴的。”
于是谢月儿又心软了,旁人都说她太倔,可她到底哪里倔呢?她是天底下最心软不过,最普通不过的女人。
又过了两日江夫人挺着肚子对谢月儿说:“卯正今天带回来一个疆北白玉的籽料,刚刚请师傅切出来,触手生温,我同他想了很久,决定雕成玉蟾蜍,保佑江家招财进宝。”
谢月儿忽然觉得眼睛很酸,却又笑着说:“好啊,也愿这玉蟾蜍保佑这两个孩子,快快长大,平平安安。”
自此,谢月儿的故事结束,江家两代人的悲剧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