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闻黄泉路
自落水事件以后,阿婆便不怎么出远门给人看事儿了。
她也知道我在村里不受欢迎,当初强行留下我,已经犯了村里人的忌讳,所以这次事情发生后,她也没有去帮我讨回公道,只在内室供奉着保家仙儿牌位前的香炉里,燃了几支香,口中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然后在供奉牌位的案子下拿出了一本画满符咒的书,让我看着学。
我一个连基础的梅花易数都学不明白的人,哪里看得懂符咒,只会比葫芦画瓢的学着描摹上面的图案。
但是阿婆说,以后总会有用得到的时候的,所以我也只能日日重复这枯燥的画图日常。
有时候阿婆迫不得已得出趟门儿,不方便带着我,就叮嘱隔壁的李瞎子,把我带到他们家待几天。
前两年我总是坐在自家门口听李瞎子吹牛皮侃大山,后来因为倍受村里人的排挤,我不怎么爱出门了,就和李瞎子也有些生疏了。
现在被阿婆托付给他,登堂入室,每天听他那些吹破天际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度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李瞎子说,他不是天生瞎,他啊,原本也是个先生,是因为透露了太多天机,受到了惩罚,才变成了瞎子。
还说做他们这行的,注定五弊三缺,没人能逃过。
我是不信的,因为我家阿婆也给人看事儿,本事大着呢,不还是健健康康的。
所以每次他说起这些,我就故意和他唱反调:
“你休想骗我的压岁钱,我是不会让你给我算命的。”
李瞎子脱下脚上的鞋就朝我扔了过来:
“你这个皮猴子,我李瞎子怎么会骗你那三五毛的压岁钱。”
李年年就在旁边吃吃的笑。
哦对,李年年是李瞎子唯一的孙女,和我同龄,两年前被她父母给扔回了老家,就一直跟着李瞎子了。
可能是受她爷爷的影响,也可能是她对棺生子的传闻不是那么了解,反正她对我并没有像别的小孩儿一样排斥,甚至因为大了我那么一两天,还处处照顾着我。
有一次,我刚从我家出来,要到李瞎子家里去,就被村里的其他小孩看到了,他们招呼着围了过来,一个个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棺材里蹦出来的,是怪物,会吃人。
李年年在院子里看到了,冲过来护着我,把胳膊伸到我嘴边:“来,江宁,告诉他们,你并不会吃人。”
我当然不会咬她,我只是无法选择出身的棺材子,又不是不能控制自己生理欲望,会伤人吃人的僵尸鬼怪。
所以我只会在旁边没心没肺的笑,仿佛被孤立的人并不是我。
不过因为她总是护着我,我对她无形之中,便生出了几分亲昵。
最主要的是,我们还能一起作伴听李瞎子侃大山,虽然我还是不信李瞎子的满口胡话。
但不管我信不信,李瞎子每次拿鞋子揍我时候,那眼睛就跟不瞎了似的,准头儿瞄得忒好,打在身上还真有些疼。
李瞎子还说,他之前是不服阿婆的,大家都是先生,凭什么他就不如人。
只是后来有次他帮人看吉日去砍一棵梧桐树,多说了几句,不慎得罪了树上住着的凤凰大仙,眼瞎了,命也差点儿没了,还是阿婆出面帮他摆平了这件事,从那以后他就对阿婆的本事心服口服了。
他说到这些的时候,阿婆刚好过来接我,闻言笑了一句:“你可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小心祸从口出啊,那凤凰大仙可到现在还在盯着你呢。”
李瞎子立刻闭紧了嘴巴。
阿婆牵着我的手,随口问道:“李大哥,这眼看孩子都六岁该上学了,你们家年年是在村里上学还是跟她爸妈去外面啊?”
我看了一眼李年年,说实话,心里是不想她去外面读书的,这是我这几年来,在村子里唯一的玩伴了。
倒是李瞎子摇头:“还不知道呢,这都七月了,我那没良心的儿子,离家这么久还连个信儿都没有,咱也不知道人到底在哪儿,之前给留了个电话号码,也不知道被我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实在不行,就让年年和你们家江宁一起在村里上学吧。”
李年年在我旁边,紧张的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她眼睛眨巴着,有些想哭,却又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猜,她可能是想她那没见过几次面的爸妈了。
算命是为窥探天机,本就有违天道,所以推演算卦之人都讲究三不看,生死不看,至亲好友不看,修行之人不看,所以李瞎子不能推算儿子儿媳的方位,也因此李年年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父母了。
我想帮她,但实在能力有限。
所以跟着阿婆回去后,我就进了内室,翻出来一本本的卦书,想学着推算一下,看能不能算出来李年年爸妈所在的方位。
只是还没等我学会起卦,李年年就突然病了。
在某一天晚上莫名发起了高烧,当时李瞎子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孩子着了凉,喂了几片感冒药吃。
后来看在村里实在治不好,才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了一张写着一连串数字的泛黄纸片,到镇子上的公用电话那儿,拨通了号码,联系上了八百年没回来过的儿子儿媳。
当天两人就着急忙慌的回来跟着李瞎子一起,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谁知在医院住了一周,也没查出来病因。
最后还治得孩子奄奄一息的,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把李瞎子一家人给急得团团转。
还是旁边病床上,有位老人提醒了一句,会不会是冲撞到啥了,要不就找个先生看看吧。
李瞎子这才醍醐灌顶一般,赶忙喊着儿子抱着孩子办了出院手续,连夜回到村里,进了阿婆家。
彼时,李年年已经病得快要断气了,阿婆赶紧指挥着人把李年年抱到供着家仙儿的内室,平放到地上的蒲团上,又拿起供台上的香,点了三炷,看到香头冒黑烟,喃喃了一句:“迟了啊。”
我在被李瞎子一家子敲门的动静惊醒后,就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阿婆身后。
这么些年,跟在阿婆身边,也算是见到过不少歪门儿邪事,本来年纪就小,对鬼神没有概念,遇上了也并不觉得害怕,加上阿婆总说以后我也是要走上这条路的,所以很多时候,阿婆在一些事情上,并不避讳着我。
这次我看着李年年,这个我在村里最好的玩伴,在蒲团上紧闭双眼躺着,身上黑气环绕,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是遇上了什么,便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阿婆,年年不会有事吧?”
不想阿婆却是揉了揉我的脑袋:“阿宁乖,快去睡觉吧,你还不懂这些,等你长大一些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懂啊,平日里跟着阿婆,这些山精鬼怪的事情也没少见啊,不但从不避讳着我,还每次都让我学着些的,怎么这次反倒让我避开。
只是我虽然心里担心李年年,但在这些未知的大事上面,我还是不敢反驳阿婆的,最后也只能嘟着嘴巴,一脸不开心的走出了内室。
不过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我还是调转了身子,贴着墙根返回,悄悄藏在了内室外边的拐角处,因为我总觉得刚刚不经意间,在李年年身上瞥到了浓重的死气。
大约是确定我真的离开睡觉去了,阿婆才转头看向李瞎子:“人都有三魂七魄,这孩子命魂已经丢了,你们仔细想想,出事儿前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
李瞎子抹了把眼睛:“那天是鬼节,我们也就去了一趟坟地,到坟上拜祭了一下她奶,后来回来路上孩子就一直哭闹,原本也没当回事,结果到家就发起了高烧,最后就变成这样了,难不成是她奶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不至于,自家先人再有不满,也不会这么磨孩子,你再想想,那天就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人吗?”
李瞎子思索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问路的,说找什么接引路,我跟他说,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听说过这个路,那人就走了。”
阿婆面色登时变得有些不好:“接引路?你知不知道那是黄泉路的别称?遇上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还敢搭腔?”
李瞎子大惊:
“黄泉路?我不知道啊,你说我也就是个推演算卦的,对你们这些阴阳道道上的词儿属实不太了解,什么接引路啊,我是真不知道。但是我们这些算命的,遇上陌生人来搭话,都有推算的习惯,一般人只需说上三两句话,便能把前世今生看得大差不差,可那天遇上的人,我看不清。”
阿婆摇头叹了口气:“那你推算之后,是不是开了眼儿看清了那人的容貌?现在可还记得那人的大致模样?”
李瞎子仔细思考了一番:“记不得了,当时就感觉没看清楚,不只是命格,好像连面容上都遮着一层雾,本来回来还想问你这是不是被我遇上高人了,结果回来孩子就成这样,一着急就给忘了,是不是我们遇上的这个人有问题?”
“李大哥,我老婆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孩子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因为你们遇上的,大概率不是人,这次我恐怕没那个能力给孩子寻回魂魄了,能做的,也只能是勉强维系住她的命。怕的是身体治好了,以后智力上,多少会有些缺陷。”
阿婆叹息着说完,便抬手燃了三支请神香。
我躲在暗处,看着阿婆的举动,按以往的经验,知道阿婆这是要请仙儿了。
阿婆是打小就正统接了保家仙儿的,每次遇上解决不来的事情,都会请家里的仙儿临身来帮忙处理。
阿婆不爱抽烟,在外边没办法,着急了就会猛嘬几口香烟,以烟雾请仙儿,只要在家里,都是燃上请神香。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香案,估算着家仙儿临身的时间。
李瞎子一家人也知道阿婆请仙儿时候不能打扰,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只是没一会儿,李年年那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亲妈,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年年这么小,这要真变成个傻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李爸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巴:“小点儿声音,阿婆在帮年年呢,再说了,这大半夜的,你别惊扰得四邻八乡的都睡不好觉。”
言罢又看向阿婆:“阿婆,抱歉,孩子妈有些激动,孩子的事情就麻烦您了。”
阿婆拂了下衣袖:“无碍。”
年年妈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了一句:“孩子以后真的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了吗?”
我看阿婆皱了下眉头,似乎不想多说,但大约是顾忌到李瞎子的面子,最后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治不了,可能以后因缘际会,能有高人来治,但如今在我看来,确实是无解的。”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安静到了极点,几人都没再说话,只除了偶有香火噼啪燃烧的细碎声响。
没有人注意到,内室外面的拐角处,一直蹲着的我。而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三支请神香好久,也没见有仙儿临身。
后来阿婆抱起李年年放在了保家仙儿的牌位前,扯了布帘,把李瞎子一家三口隔离开来,也隔绝了我的视线,再然后她具体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阿婆遮上帘子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好几个说话的声音,有的尖细有的粗犷有的温柔有的豪放,说的什么听不懂,隐约觉得语气不是很好,好像在吵架。
那是阿婆身上的仙儿,我以前见过的,只是以往最多听到两个声音,也都是有商有量的,从未有过争执,没想到这次倒是来了不少。
可能是李年年的事情确实棘手吧。
后来我听到阿婆怒喝一声,便再没听到仙儿的声音了。
而后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间天雷大作,乌云滚滚,倾盆大雨兜面而来,迷蒙夜色里血色翻涌,似有吃人野兽要从天而降。
大雨大约持续了半个钟头,才恢复到正常的静谧夜色,风止,星晴。
仿佛刚刚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又分外清楚,那一切确实是真实发生了的,期间李年年的妈妈大概是因为好奇,还往外边看了好几眼,若不是李瞎子拦着,可能还想出来看看。
做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再加上多少沾了些阴阳道道,李瞎子知道,我阿婆这样的出马仙儿驱鬼辟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有人乱走动无意闯破阵法命门,不过索性也是没出什么岔子。
那一晚,阿婆和李瞎子他们一家,一直在内室待了很久。
久到在外面偷看偷听的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还仿佛听到了一声晨起鸡鸣。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我的小床上醒过来的,阿婆坐在床头见我睁眼,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昨晚的事,你看到了多少?”
我不敢撒谎,只能老实承认,说我全部都看到了,只除了扯起帘子后,她在里面做的事情没看到。还和她说,我看到了李年年身上的死气。
阿婆神色很不好看,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昨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以后若遇上人问起来,你就当没发生过,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疑虑更深。
夏日本就多暴雨,昨晚的那场雨,虽说下的蹊跷,但村里人绝对不会多想,更不会有人问的,再说了,我这么一个背着不详名声的棺生子,别人躲都来不及,有谁会巴巴的跑上来问我话啊。
我总感觉阿婆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挺奇怪的,以前她收服了什么山精小怪,都从不会藏着掖着的,也是因此,她才成为了我们这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先生,而这次,她好像从李瞎子说起黄泉路之后,就开始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了。
但看着阿婆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我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能多问。
值得一提的是,自那晚后,李年年的病确实是好了,我去看她,发现她身上的死气也不见了。
只不过身体好了,人,却变成了个傻的,每天就只会坐在门口看着来往行人痴痴的笑。
刚开始大家都说,她是因为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后来,不知是谁开了头,村里人开始旧事重提,说因为我是棺生子,克亲克友,才导致与我格外亲近的李年年变成了个傻子。
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更是避我如蛇蝎,以至于后来谁家遇上了点儿邪事儿,不管是不是因为我,都要和我扯上关系,硬说是我造成的。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背锅。
只是偶尔看着痴痴傻傻的李年年,我也会有一瞬间突然怀疑,会不会真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大家变得不幸。
那一日,我跟着阿婆在门后晒被子。
我顶着太阳仰着脑袋问道:“阿婆,真的是因为我,年年才变傻的吗?”
阿婆揉了揉我的脑袋:
“人这一生,都有既定的劫数,她现在经历的都是她应当承受的,与你无关。”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有些不认同:“可大家都说我是不祥的人。”
“我们宁宁才不是不祥之人,你啊,是四柱纯阴的天命之女,以后一定会比阿婆本事还大的。”
以后,阿婆总是和我说以后,可是我不知道等我能成事儿,是多久以后了。
所以当下我也只能重重的嗯了一声:“那我以后也要像阿婆一样,成为一个先生,治好年年的病。”
阿婆笑了笑,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