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因着马程快,从上一处驿站出发距现下不过四五日,故而沈幼宜也拿不准陆府有无派人来提前接,不想她们一行的马车方至汴京城楼之下,远远便有些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位头发斑白身穿白底靛蓝对襟褙子的妇人,至马车跟前恭敬道,“这位想必便是沈家娘子,一路辛苦。”
立身在马车外的薄娘亦恭敬地回了一礼,遂抬手轻扣车厢。
少顷,车帷的一角被掀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车窗处探了出来。
瞬然,人群中有低低的惊呼掠过。
马车上堪堪只露了小半张脸,瞧着竟如话本上写的那般,水沉为骨玉为肌,尽是朱唇玉面娉婷袅袅之姿。
那厢沈幼宜一手撩着帷幕,望着马车底下陆府来迎的一众人,杏眸微转,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方才说话的嬷嬷身上,盈盈一笑道:“王嬷嬷身子可还安健?竟劳您亲自跑一趟,幼宜这厢有礼。”
声音婉转低哝,眉眼弯成月牙的模样。
这王嬷嬷本是陆夫人周氏的陪嫁,一直跟在身侧,沈幼宜幼时去陆府不过匆匆见过一面,如今竟还记得,一时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奉了咱们夫人的令,不敢说辛苦,娘子舟车劳顿,这厢便入城罢。”
“有劳嬷嬷。”沈幼宜微微颔首,转头朝不远处的汴京城楼望了一眼,而后落了帷幕。
青色的版筑夯土城墙将所有的繁华围住,四周设角楼,城墙高耸,很是雄伟,外头卧着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城楼的一面设三座城门,王嬷嬷引着马车往正中的城门去。
待入了城门,才瞧见每座城门内筑有三道门,每道门厚约成年男子两臂之距,城门进深陇长,车轱辘在宽大的青石板铺就得砖路上慢慢转动着,行了好久,方才又见了悬于顶的日头。
“老夫人与夫人可都好么。”沈幼宜在马车中,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轻声问询。
外头的王嬷嬷只斟字酌句地回着,道皆是老样子。
王嬷嬷虽不曾明说何为“老样子”,但沈幼宜是知晓的,因着四年前雁门之战庶长子陆眴与嫡子陆勉战死,一夜之间陆府遭此变故,陆老夫人万氏急患卒中,于床榻上至今未醒,每日皆是靠着底下人伺候吞些流食,不仅如此,眼下是三月,上辈子的老夫人便是在四五月之时故去,原也是,老夫人是猝然昏扑,不省人事多年,吃食上头自然比不得常人,身子摄少中亏,能拖至四年,已很是不易,至于陆夫人周氏,丧子之痛宛如诛心,平日也就甚少见人。
沈幼宜一时为陆老夫人即将故去而惋惜,一时又为要如何面对陆夫人而心怀愧怍。
她知晓,之后的陆府,是陆瞻一人独掌门庭。
陆家旁的男儿皆是武将,只陆瞻一人是个文臣,却仕途通达,自入仕起便是圣上跟前的红人,短短几年已是三品大理寺卿,再过一年便能是一朝首辅。原本因着陆眴与陆勉的死,即便是从前的陆府军功赫赫,但后头若无人再为圣上立军功,陆府衰败亦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但因着陆瞻,陆府的滔天富贵仿佛才刚刚开始。
这也是她为何要想方设法入陆府的缘由,想要救父亲,汴京城里能仰仗的,怕也只有陆府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现下用为陆勉守节的由头入府,陆夫人究竟会不会应,倘或陆夫人不应,她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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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嗒嗒”,将将未时陆府便到了。
陆府的大门外早早有小厮仆妇在候着,见着马车来,忙上前递了凳子。
沈幼宜深呼一口气,在众人低低的惊叹声中由薄娘搀扶着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朱色刺金的牌匾,大大的“陆府”二字轩昂有力。
望着高高的牌匾,沈幼宜知晓,入了陆府,除了为陆勉守节,便再无旁的路了,但为着救父亲,为着护住身边人,定然是值得的。
想罢,沈幼宜缓缓呼出一口气,提着裙摆迈过陆府高高的门槛,踏在了陆府的地砖之上,地砖上沁着的一缕若有似无的凉意透过缎面鞋底轻轻附在她的足袜之上,端首往内去。
正这时,身后的大门外头响起拉起马缰吁停马匹的声音,沈幼宜顺势回转过身去瞧。
虽说先头已然做下了足够多的准备,可骤然相见,不过一眼,仍旧让她险些站不住,只得强自挺直背脊站定。
那人一身云缎锦衣,玉冠束发,眸光清冷,不是陆瞻又是谁人,转眼间已至跟前。
眼下的陆瞻分明还不是首辅,可周身已然围绕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莫名迫人,让沈幼宜连呼吸都忍不住放缓,只是听着一旁的王嬷嬷对陆瞻行礼,“见过三郎,”又转过身道:“这位是沈院判之女沈娘子,今日方入京。”
沈幼宜强忍住心头的惧意,朝陆瞻福身行了一礼。
“沈氏幼宜见过陆……陆大人……”
沈幼宜在称呼上头顿了一顿,方才说出口。
她的声音很轻,透着一点特有的甜糯,瞧着很是恭敬,且温良,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分明日头高悬,可这一刻空气里却透着莫名的寒凉,沈幼宜感受着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继而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沈娘子有礼。”
他的音色微沉,分明如早春的溪涧。
但沈幼宜知晓,面前之人在人前再如何光风霁月,人后皆是那个阴郁非常,能随意将人碎骨剥皮之人。
狠戾,且凉薄。
沈幼宜不曾抬头,目光定在他衣衫上银线攒织着的赭石提花暗纹怔神,鼻翼间萦绕着水沉香的气味,让她忍不住连呼吸都放缓了。
少顷,眼前陆瞻的衣摆一动,已掠过她径直往内去了。
至此,沈幼宜微微松怔,才将肺腑中纳饱的空气慢慢吐出。
王嬷嬷显然对陆瞻的少言寡语习以为常,面上堆着笑将沈幼宜往内引去。
沈幼宜与薄娘不远不近地走着,绕过照壁,入了院子,便见青白的院墙环护,墙头垒着黛瓦,院中树影绰绰,四面抄手游廊,下了游廊阶下是由鹅卵石铺就的甬道。
因着皆是要往内院去,故而陆瞻与沈幼宜也算是一道,只是陆瞻身量高,步子自然大些,不多时便将沈幼宜一行人落下好一段。
蓦地,游廊的尽头一仆妇匆忙跑了出来,因着慌乱,竟险些冲撞了陆瞻,见状忙趔趄了步子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
“见过三郎。”
“何事这般慌张。”
陆瞻负手而立,不曾开口,倒是身侧的仆从崔崖开口问询。
王嬷嬷见状,朝沈幼宜看了一眼,遂缓步上前,待距十步之距处停了步子。
那仆妇絮絮道:“老太太今日午时用得本就不多,方才吃了点心竟呕了好些出来,气息有些沉,少夫人差婢子们去请大夫。”
“为何要去府外请,李大夫呢。”崔崖复问道。
“前日李大夫告了几日假回乡去,夫人想着这些年李大夫多年辛劳便允了,哪曾想眼下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便只得去府外寻大夫来瞧。”
仆妇将来龙去脉说清后,得了陆瞻的示意便起身往府外去,沈幼宜瞧着那个仆妇从她身旁经过,亦瞧见了她额面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焦急不已。
卒中之人再有病变便很是凶险,沈幼宜自己本也是久病成医,医术不能跟她的父亲一概而论,但她若能帮老太太多延些寿命,也是好的。
虽然,按上辈子的记忆,眼下的老太太怕已是强弩之末。
继而心下微叹,沈幼宜启唇对王嬷嬷道:“我幼时曾读过些医书,不若让我替陆老夫人先瞧一瞧。”
话音一落,王嬷嬷楞了一瞬,随即眸子一亮,走在前头的陆瞻亦顿了顿步子回身朝她看了过来。
沈幼宜心下莫名一跳,下意识低颔避过陆瞻视线,继而见王嬷嬷眉间染了笑意对她道:“婢子方才想起来,娘子乃沈院判的女儿,必得院判亲传,既如此,何必舍近求远。”
说罢,便将沈幼宜往陆老太太万氏的如意居引去,“府中人去寻大夫一来一回也要好些时辰,让娘子先瞧一瞧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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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回廊水榭假山瑶塘,又行了一段路方到如意居。
又在院中行了好一会儿,才至万氏的卧房。
进了内间沈幼宜便看见一姿容胜雪的女子正焦急地坐在桌案边,想来正是先头婢子口中的少夫人、已故陆眴的妻子余氏。
见着她来,余氏面上有些愕然,缓缓站起身,一旁贴身伺候万氏的林嬷嬷眸中亦划过一丝不明,毕竟说好的请大夫,为何是个女大夫。
毕竟,鲜有听闻女子学医的,即便有,亦多是在妇产上头攻艰,稳婆罢了,如何能称之为大夫。
王嬷嬷立刻解释了一番,旁的不曾多言,只道她是宫里沈院判之女,至此,屋内众人即便还有不明之处,也不曾多言。
倒是余氏,想来同为女子,比之屋中的旁的仆妇来说,与沈幼宜年岁略相近了些,上前握了握沈幼宜的手,宽慰道,“如此,劳烦沈娘子了。”
沈幼宜知晓卒中的病人时辰金贵,也不多寒暄,朝着余氏福身一礼便让林嬷嬷领着去内间了。
撩开床幔,露出了与沈幼宜想象中全然不同的陆老太太的脸,原以为四年的缠绵病榻,院中的仆妇们只稍不用心些,老太太定然是骨瘦嶙峋的,却不想老太太眼下除了头发斑白,面色甚至算得上圆润好看,想来底下人伺候定然是尽心尽力,若不是老太太闭着眼,瞧着只当是午后酣睡罢了。
沈幼宜不免抬眸望了一眼方才那位林嬷嬷,一时心生钦佩。
遂伸手落指轻置于老太太手腕处,屏息凝神,仔细听着脉息。
这一听,沈幼宜心头却猛地咯噔了一下——
老太太今日的急症,哪里是卒中的并发,分明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