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安氏
安氏虚软着身子,靠在软枕后,眉眼苍白却透着笑意。
樊儿倚在她跟前,垂首啜泣,瞧见玉姜进屋急忙让开。
“姜儿,你来。”
“阿娘。”
她几乎是扑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踏板之上。
安氏捧着她的脸颊,紧皱着眉头问:“怎么瘦成这样,阿娘睡着,你怎么不爱惜自己呢!”
玉姜磨蹭着她的干燥有些刺挠的掌心,止不住地落下眼泪,被安氏搂在怀中,念道:“你这孩子,你让阿娘如何放心啊!”
“阿娘不怪姜儿吗?”
玉姜暗哑着嗓子,喉咙里似是塞了个棉花球般。
“怎么会呢,阿娘就是心疼你,将这一大家子丢给你照料,两兄长大事为了,还有幼弟需要照料,叫我儿受苦了!”
“不苦,阿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樊儿,将来让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好!好!好!我儿好!”
安氏连呼数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双眼睛将玉姜牢牢望穿,可最终却只是张张嘴,无声地摇摇头。
“阿娘有什么要交待的,尽管吩咐便是。”
“不提了。我想去外面晒晒,去去晦气。”
玉姜一愣,回头看向康嬷嬷,见她轻轻摇头。
“我背阿娘出去。”
“罢了罢了。”
安氏忽然皱起眉头问道:“老爷呢,还在茂山吗?也不知身上带的银子够不够?”
“够的,够的,前几日父亲还回来瞧着您,可您睡着未醒,今儿已经给茂山送信,想必晚些时候父亲便要回来的。”
“你说谎!父亲明明就躺在后院!”
素来不吱声的樊儿忽然喊道,照料他的嬷嬷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住手!”
玉姜冷声道:“让他说。”
樊儿扑倒在安氏床边,恶狠狠地瞪着玉姜:“是她,是她把爹爹关了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给换洗的衣裳,我明明瞧见爹爹,可她非说我看错了!阿娘,你别死,不要把我丢给她!我害怕!”
听闻此言,玉姜回首看向照料樊儿饮食起居的两位嬷嬷。
这两人是上个月刚进府的,原先照料樊儿的婆子生了场重病,玉姜担心换了新人一个照料不过来,便让康嬷嬷择选了两人。
她的确疏于照料樊儿,约莫跟自身经历有关,想着给口饭吃有新衣穿便行了。
加上开春后,樊儿一直住在学堂,偶尔回来也缩在安氏房中。
玉姜从未自己瞧过这位原身的弟弟,更别提与他私下说几句贴心话,如今樊儿如此憎恶自己,予他在情理之中,只怕他身边人未少添油加醋罢了。
“樊儿。”
玉姜伸手去拉他,被骤然甩开。
“别碰我!”
安氏忽然剧烈咳嗽,几乎要将肺部咳出胸腔,康嬷嬷端来温水送到嘴边被安氏抬手挥开。
屋子里跪了一地,只有樊儿昂着头立在屋子中央。
“母亲,父亲在茂山遭遇匪祸,身负重伤,叫人断去双臂与双腿,如今不能言语无法自理。因事发时,父亲已辞官,至今此事无人料理,阿姊虽已入宫,可册封旨意至今未下,前途未定,二兄七日后殿试,是女儿疏于照料,才致使樊儿道听途说生了怨气。”
“我没有!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樊儿涨红着脖子,句句相抵。
“亲眼所见?父亲虽住在后院,有二哥的人守着,别说你,便是我也未必进得,父亲被人拔去半截舌头,如何告知你他日日受苦!”
玉姜沉下脸色。
樊儿愣住,不安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婆子。
玉姜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安氏开口,她苍白的脸色愈发死灰一般。
安氏让众人退出房间,只留下玉姜。
她拉着玉姜的手,已是强弩之弓,鲜红的血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枕上。
“你保证,不会加害他!”
“母亲说谁?”
“你保证!保证!”
“好,我玉姜今日起誓,此生此世绝不伤害玉沐樊!”
“好,好。还有,我要你立誓,这偌大的家业,你要给他!”
“好,待两位兄长自立门户,玉沐樊成年,我便将安氏及玉氏留下的家业一并交付,若有违背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玉姜咬牙道。
安氏点点头,终于松开紧攥着的手。
她双臂微垂,眼中混沌不堪,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她扭头看向玉姜,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是她。那孩子心思纯良是个敦厚老实的人,才轻信了人叫人骗出庙门。不过,不要紧,姜儿,阿娘来陪你了。”
她合上眼睛,渐渐没了呼吸。
意料之中的悲伤并未排山倒海,她冷静地支起身子,将安氏眼窝及脸颊上的污血擦干,又替她整理好衣裳,将双手放进褥子中,呆立片刻才走出房门。
她无力地望了康嬷嬷一眼,耳边传来樊儿悲愤的哭喊声和紧随其后安满仓的哀嚎声。
一声接一声,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顶。
她拖着僵硬疲惫的身躯,张罗着人挂白避神筑百事篷。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脸上不悲不喜,抱臂坐在门口等玉泰及庭柏回来。
她关于原身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关于幼年的记忆更是少得可怜。有时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魂穿这具身体到底是不是玉姜。所以方才安氏毫不掩饰地揭开她身份时,她是惊慌无措的。
像是个昼夜不息赶路的旅人忽然来到错误的终点站。
没有意义。
午后的阳光暖和和地笼罩着她,像双大手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无关身世,无关其他。
不受任何指控与彷徨地只是温暖着她。
玉姜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完全不属于这里,那种身外人彻头彻尾的孤独。
素竹抱着孝服寻了半个园子,才在南门外石阶下找到玉姜,二爷玉庭柏陪她坐在石阶上,两人不知说起什么,自己姑娘冰封似的脸上才有了些许松动。
“姑娘,二爷,改换衣裳了。”
素竹哑着嗓子道。
玉庭柏站起来,伸出手说:“走吧,姜儿。”
也不知怎的,素竹忽然多看了二爷两眼,总觉得眼下的二爷跟往常不大一样。至于具体何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隐约觉得一身贵气,堪比王侯将相。
寻常的麻布衣裳也难掩其风华气度,与自家姑娘并肩而立,好一对檀郎谢女。
不过下一刻,素竹便吓了一跳,竟生出如此歹毒心思。
等玉泰回府后,宝亲王府安排好的丧仪执事登门,后头有安满仓坐镇,兄妹四人跪在安氏灵前,樊儿因年纪小,没跪一会儿便被庭柏安排人领至后院。
因他一直恶狠狠地瞪着面无表情的玉姜。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除了安氏的旧友和十三行的商户外,溧阳自从收到和离书之后,便不曾登门。
停棺三日,匆匆下葬。
下葬那日,安满仓第一次发话,将卧榻不起的玉懋堂抬进了安氏祖坟,当众掌掴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我女儿没了!没了!”
也不知他听明白没,竟然落下几滴鳄鱼眼泪。
安葬好安氏之后,庭柏并未停留便去南院准备三天后的殿试。
兄妹二人送他至门口。
“我打算给外爷提亲,我想娶盼儿表妹。”
玉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看着他,等着下文。
“母亲走得这般早,算算我若是能活着好些,也不过二十来年功夫,拖一日少一日,我想娶盼儿表妹为妻。”
玉庭柏闻言沉下脸色,有些不悦地道:“那李金瑶呢,你与她并未退婚。”
“我说过,谁愿意娶自己娶,我可受不了她,脾气火爆动辄就扬言要了谁的性命。再说李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与表妹也是知根知底。”
“大哥,之前外祖说要将表姐许配给表哥的,此事虽是口头一说,你可有问过外祖。”
玉姜说着偷偷打量玉庭柏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并未有所不快。
听闻此言,玉泰脖子一梗道:“问过了,外爷说玉府两个少爷,嫁给谁都一样,端看表妹的意思。庭柏又不愿意娶,我为何不能提亲。”
玉泰说得在理,可眼下两人根本无心讨论此事,将他打发了之后,玉姜才问道:“二哥不喜欢盼儿表姐,可有喜欢别家姑娘,等二哥高中后,我替二哥上门求亲。”
玉庭柏摇头轻声道:“我喜欢的姑娘,自己会去求的。”
说完也紧随玉泰打马离去。
等安满仓收拾好,登上马车时,安盼儿确实有几分过意不去拉着玉姜的手道:“你,还好吧。”
“嗯,还好。”
“你若是一个人呆的乏了,可去府上寻我,你别瞧着我来京没多久,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总好过你自己呆着。”
“好,多谢表姐。”
“樊儿年幼,不辩是非,祖父将他带回定会好好教导,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我不会和孩子计较的。”
“在祖父眼里,你也是个孩子。”
安满仓的声音疲倦又苍老,自车帐中传出,素来崩着的玉姜在转身瞬间嚎啕大哭。
偌大的宅院,只留下她和断手断脚痴傻不语的玉懋堂。
她自房中取出毒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玉懋堂住着的后院中,将一整瓶药丸灌入口中。
她依靠在窗户边,低声道:“庭柏要殿试了,瞧着三甲及第不成问题。玉泰想娶盼儿姐,想来年底怕是要成婚。樊儿因你与我十分生分,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如今只有阿姊尚无消息。可宫里的事,谁说没有消息不就是好消息呢。这药暂时不会有事,我会每隔两日给你喂一次,等到庭柏放榜再送你上路。”
“你要怪就怪我吧。”
玉懋堂瞪大眼睛,乌青的眼眶内全是惊恐和泪水。玉姜没有看他,转身出门,吩咐人好生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