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团圆
玉嫣然有记忆以来,这应该是玉府最安静的一顿年夜饭。
虽说案上皆是出自玉姜之手,美味佳肴琼浆玉液,可上方端坐的玉懋堂阴沉着脸,一直不肯动筷,整个席面大约只有玉姜吃得畅快。
她毫不在意给众人布菜,朝玉懋堂道:“父亲若是不吃这些,不若我让闩化给您下碗面条如何?”
回应她的依旧是冷哼。
安氏起身道:“老爷,今日是三十,是每家每户团圆的日子。老爷,明年大阿姐便要入宫,往后一家人再坐在一桌,不知何年何月,您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等吃过这桌团圆饭再说。今日人手不足,姜儿一人忙里忙外,老爷,都是您的孩子,难道您瞧不见吗?”
回应安氏的仍旧是玉懋堂的冷哼之声。
玉姜抬头横扫一圈,笑眯着眼睛道:“母亲,我与母亲说个故事吧。从前有户人家,家里的男人是跑船的,常年在外奔波,虽时时有钱财寄回,可整整七年时间,男人都不曾归家,所以每年吃团圆饭时,家里人总会多预备一副碗筷,盛上满当当一碗白米饭放在男人寻常坐的位置,一家人倒也和乐,后来有一年,男人回来了,吃团圆饭时,男人依旧坐在他常坐的位置,面前依旧是那碗满当当的白米饭,你猜怎么着?”
玉泰猴急,怕扯到伤口闷声道:“跑船的男人死了,别人看不见他?”
玉姜摇头道:“他活着回来的,可是一桌子老的少得浑身不自在。”
“这是为何?家人日思夜想盼其归家,为何人回来了,众人却不自在?”玉嫣然凝眉不解。
“因为他回来,证明已经失去价值。”
玉庭柏忽然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是二哥明白。他在海上跑船是为了这个家,如今他还有没有价值我无从得知,但至少从今往后一家人每日睁眼都需为生计发愁,而在从前,根本不是问题。”
玉姜点到即止,没在继续往下说明白。如今玉懋堂与整个玉府何尝不是如此,互相依赖是因为皆有利可图,互相成就因彼此助长。
她希望玉懋堂明白后维持现状不要再惹是生非。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团圆年将是玉府最后一年,不论是玉嫣然也好,还是即将入西北军的玉泰,还是开春应试的玉庭柏也好,都将是四散飘零的落叶。古往今来,个人的利益在时代潮流之下永远不值一提。
她以为玉懋堂明白,可短短数日相处,她知道,无论是对内还是朝堂之上,他都将是糊涂一世。
玉懋堂没有接话,看向玉姜的眼神透着些古怪,不过到底动起筷子。他一动,旁人便很快活络起来,连素来寡言少语的闩化亦忙活着布菜添酒。
无论旁人如何想法,只是这顿年夜饭算是团圆了。
饭后,玉懋堂并未陪同守岁,玉姜也不强求,预备些瓜果点心一群人涌去晖安居。
安氏的屋子内永远炭火极盛,自厅堂到内室,足足烧了七八个炭火盆子,玉姜又命人在外间耳房添置了两个,让陪着守岁的下人也暖和暖和。
经过今日之后,玉府的仆役也算是收治干净。
这也算是,惊魂之下的意外之喜。
玉姜忙里忙外脚不停歇,被玉嫣然扯住衣袖道:“你也歇歇吧,吩咐下人便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玉姜仍旧没有使唤人的习惯,不过既然阿姊开口,她便依言坐下。安氏坐在火盆子里,玉泰身上有伤,半倚着靠在软塌上,两条腿下塞在软枕,如今正有美艳的婢妾蹲地喂葡萄,玉庭柏坐在一旁玉姜特意预留的席案上手持书卷,除了玉泰偶尔哼唧两声,四周静谧而祥和。
“你今日当真大胆。”
虽然后来玉嫣然并未追究被敲晕的事,可还是少不得人后埋怨几句。
玉姜吐吐舌头,没有说话。
“皇上是怎样的人?”
玉嫣然忍不住问。
“阿姊想嫁什么人?”
玉姜扭头狡黠笑问。
玉嫣然叹息道:“以前倒是有这么个人,后来才知是自己单相思,旁人根本从未思量过我。”
玉嫣然顿了顿,很快调整语气笑着说:“后来八福晋说的那个福寅,瞧着也不错,宝亲王府要送我入宫,我一开始也是不肯,后来想想,也许入宫未尝不是出路,玉府贫瘠可我有王府庇佑,原想福家熬几年出来,可我舅母与我说,福家宠妾灭妻才致使福寅自谋出路。如今你说,若是真有这桩美事,八福晋如何便宜了我。她素来都是拿捏着我,不必予我费这些心思。”
她絮絮叨叨说着两姊妹才听得见的体己话。玉姜明明比她小上数岁,可不知怎的,她在她跟前总是愿意吐露心声,这些话她从未向旁人说过。
“福大人再好,也不是阿姊良配。”
玉姜笑道。
“照你这么说,那人便是。”
“那不同。阿姊若是进了福家,那便是福家的福气,往后定是盼着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儿孙满堂。”
玉姜顿了顿,被玉嫣然笑骂说话跟唱戏似的。
“阿姊入宫,便是荣辱与共,无论皇上是何品性,阿姊要紧的仍旧是活着。如此,陛下如何便与阿姊无甚要紧,阿姊只需紧守本心方得始终。”
“何意?”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若偷不着。阿姊只管守着本心就好,让万岁爷时时惦念,放得长久,满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眼巴巴盼着帝王宠幸,可阿姊偏不,阿姊躲得远远的,远离喧嚣与纷争。阿姊莫怕,我会想着法子隔几日便往宫中送银子,也会去求四福晋入宫时去瞧瞧你。”
“我总是想问,你为何独独对四阿哥与旁人不同?”
“那是因为,将来他与旁人不同。”
玉姜笑着眨眨眼睛,将千言万语隐在含糊之间。旁的细枝末节她可能不甚知晓,可抱紧四福晋这条大腿,对她而言事关身死。
新年过后,安氏的身子渐渐好了些,每日能起身转悠。
大年初一,玉懋堂便离府去修筑月寒宫,他走时并未惊动府中任何人,听康嬷嬷说,连留在府中的夏衣也一并带走。
玉姜休整到正月初五,秦东来终于将溧阳的消息送入庆宜居。
“什么!你说父亲有外室养在溧阳?!”
“二姑娘,至少溧阳宗族里头不乏有人见过那位。甚至年节当下,族中长辈诸事打点也是皆由那位领头,我打听一番,却无人知其背景,”
“年岁如何?”
“说句大不敬的话,与大阿姐相仿年纪。”
“可有画像?”
“倒是没有,长乐央门扉紧闭小厮又看顾的紧,并无闲暇时间。不过那人生得貌美,又听闻长期寡居溧阳,有些风流韵事也不奇怪。只是旁人,并不知晓罢了。”
“你如何笃定她与玉懋堂的关系?”
“玉大人家中排行第七,人人称她玉七娘。”
秦东来又说怕她不信,特地将其邻居一并带到京城,如今人就在丰天镖局。
玉姜摇摇手,心里知道除非亲见,否则她都未必当真。
这日忙完,宝亲王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涌进庆宜居,奇怪的是身后竟然跟着八阿哥与九阿哥,自从庙会一别,感觉再见两人恍若隔世般。
宝亲王吹胡子瞪眼,将她在御前埋怨自己嘴馋一事添油加醋。
“小丫头,以你的心思,既然已见圣颜,少不得在上面做文章,怎的本王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
“您瞧瞧我这颈子上挂着几个脑袋?”
玉姜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打量起身后二子。八阿哥仍旧笑语晏晏,老九自打进店便随意坐在最外侧的矮桌前,面前的茶点未动,茶水倒是罐下去两罐,他这么久不来找自己,颇有些不对劲。
宝亲王顺着她目光,颇有几分意外地道:“你瞧得上他?我劝你还是趁早灭了这心思,前几日家宴,他屋里那位没露面,没少受顿编排,若非宫里那位,指不定挨顿板子。与你,不合适。”
老爷子直摇头。
玉姜将他案前的茶点拖开些许,嗔怪道:“你老如今有心思与我说项这个,到不若想想您那宝贝嫡孙,将来入了宫如何自处。”
“嘿嘿,怕啥,不是还有嫣然嘛。”
说着,将两碟点心又拖过去些,招呼一旁的两子快些用用,趁热着吃才爽口。
“您今个来到底是何事?”
“我上回与你说得事,你考虑得如何?”
“什么事?”
“嗷吆,你说说你这人,这种赚钱的营生,就是你这茶点的营生。上回,你说什么启动什么金,这么,王府如今本王也不管事,给你找来这两个人,要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犯不着每回想吃点好的,还来看你脸色,你开店,本王要吃自己花银子就是!”
老王爷越说越气,若非贪这厢口欲,他才犯不着上赶着找不挺快。话音刚落,八王爷便拱手道:“原道是不知玉二姑娘这般心灵手巧,你若是想开店,我必鼎力支持。”
玉姜瞧着他道貌岸然的做派,再想起他对玉嫣然做下的种种,恨不得立时撕开他的面罩。
虽是刹那,胤禟还是看见她眼底深处赞不住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