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嫁妆
玉泰本想反驳,两座大山压下来时,毫无还手之力,当下说等玉懋堂回府自会告知。
“父亲近来一直晚归?”
“听母亲说,这几日宴请颇多,昨日醉的厉害。如今月寒宫拟定修建,就等开春破土动工。听父亲的意思,怕是要建第二座皇家后园。”
除了圆明园外的第二座。
“庭柏还是劝着些,喝酒伤身不说,这些人今日上赶着的,无非是想分一杯羹,父亲为人耿直,只怕不好收场。”
“好。”
玉庭柏话少,环顾四周,见放在案上的账册,柔声问道:“小妹看得明白吗?”
“看是看得明白。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难为阿姊这些年帮衬母亲。阿姊,明日可得功夫,我想去几处商铺瞧瞧,前年开始便没再交租了,是没人租用还是闲置了?”
玉姜话音刚落,玉嫣然脸色微僵,将她拉至一旁低声说明缘由。
原来早几年,那几处商铺皆是租赁给了散户,后来四福晋大刀阔斧搞营生,别说商铺便是临街的商贩摊位也是一位难求。
“九阿哥托八福晋开口,起初说好年付租金,只是这两年却迟迟未到。”
“咱们府上也没要?”
“如何开口,当初虽是有求在先,可九阿哥明里暗里多付数倍租金,算算也够这几年的了。”
“房契呢?”
“在母亲手里。”
“有房契便成,明日我先去瞧瞧,租金一事回头再说。”
晚膳时,玉姜便去找安氏讨要房契。安氏自打玉姜回府后,愈发形容憔悴,起初还强撑着起身,如今整日不出暖阁,生怕受着丝丝凉风,咳嗽不止。听闻她翻阅账簿,说是欠了租金,安氏不疑有他便让康嬷嬷取了房契匣子。
安氏脸色苍白,额间冒着薄汗。
屋内烧了十几盆炭火,烘得炙人,安氏仍旧裹着厚厚地长袄,蜷缩在火盆中。前年外祖差人从江南制成后送入玉府,一并做了两个,还有个在玉嫣然房中。火盆虽好,却熏得呛人,玉嫣然用不住想送给玉姜,被她婉拒。
左不过人还是挨着冻,至少脑袋清明。
“我原道你这几年在外头吃尽苦头未必识字,你竟看得懂账簿?”
玉姜心想,看倒是看得懂,不过简体字和繁体字总归是中国汉字,她只是愁这般赤字如何维持。
“母亲算过账?”
若是算过,这般赤字如何平复。
“二姑娘有所不知,您外祖是半壁江南的富户,家中有上百种营生,夫人幼年常随老爷辗转各户商铺,别说账簿,便是进出收支夫人一字不落,听一遍便能记牢。”
“都是陈年旧事,提这个干嘛。”安氏打断康嬷嬷的话,见玉姜神情严肃追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母亲一直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家里,父亲可知此事?”
若是玉懋堂知道,又怎会将自己那边银两悉数送回溧阳老家修缮祖宅?
若是知道,又如何坦然度日。
男子那点脸面,在自己夫人嫁妆屉子里砸得稀巴烂。
安氏一听急忙起身,险些栽倒在地,她手上抓住玉姜,沉声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账簿,对,账簿,可短短几日,你竟将十四年账簿通读完了?”
“回母亲,并未。女儿只是见赤字严重,想着法子填补,算计种种,却见母亲的嫁妆日渐缩水,如若放任不管,长则三年五载,短则明年入冬,咱们就要靠变卖您仅剩的嫁妆维持生计。父亲是礼部侍郎,为何如此!”
玉姜心急是一面,私心自是另一面。
她希望事情能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要有营生,让自己在玉府日子稳当,更要让银子会下蛋。
倘若有一日大厦倾倒,她尚有一技之长维持生计。
安氏闻声,压低着声音道:“姜儿,我来想办法。此事不宜声张。更不能叫你父亲知道,这些年他一直盼着月寒宫的修建,此时万不可乱了他的脚步!听见没有!”
这是玉姜记忆中,第一次见安氏如此厉声。
她退开半步,毫不相让地道:“母亲所谓的办法,难道就是变卖庄子和农田?母亲莫不是忘记,如今只剩一处庄子,二十余农户。母亲都要卖了?”
“我说了,我会想办法!”
安氏站起身,涨红着脸,她挥开康嬷嬷的手,从火盆中缓步走出。安氏如今这身衣裳是前年的样式,暗色的布条被火盆烫出细密小坑。
“母亲是想求助外祖?若是必要,我可以去说。”
“住口!住口!”
安氏突然怒喝,她骤然扬起手,死死地盯着玉姜的脸,终究没有落下来。
“二姑娘,您就少说两句吧,夫人还病着呢。”
玉姜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道:“我知母亲掌家辛苦,也知母亲经年不易。可如今大哥要去参军,庭柏二哥明天应试,小弟年幼,处处都是捉襟见肘。母亲若是愿意相信女儿,只需将这几间商铺暂借女儿一年,一年后定会有营收。”
“你要做什么!”
安氏睁大双眼,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玉姜。
“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您自然知道我要做什么。”
“姜儿,姜儿,您听为娘的,万不能做商户女,你如今是礼部侍郎的嫡次女,万不能走母亲的老路,否则,你将来的夫婿会有万千怨言。母亲绝对不会答应此事!”
安氏终于知道,眼前的少女即将要做什么。
她惊讶血脉的传承,更惶恐未来的命运。
“父亲未必会阻拦我。至于未来夫婿,若是他瞧不上商户女,我便不嫁他!只是不想因此事牵涉阿姊,误了她的前程。”
她要换个活法。
既然旁人知她来路不明,即便做出些出阁的举动,未必招惹祸身。
“小妹只管去做。阿姊不会有怨言!”
门外忽然传来玉嫣然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将玉姜从地上拉起,看向安氏道:“母亲,我虽代母亲执掌中馈多年,却苦于无计可施,难得小妹虽年幼却处事沉稳,母亲不妨给小妹尝试一番。母亲,万事有我!”
安氏怔怔望着亲手抚养长大的长女,她缓缓转过身子,走入内室之中。她还记得,第一次将账簿交给玉嫣然时,她捧着自己的妆匣,说要典卖了填补家用。
彼时,年岁也不过如玉姜一般。
一边是养女,一边是丢失多年嫡亲的女儿,尽在此时完满了。
不一会儿,康嬷嬷从内室走出,送两位姑娘离开晖安居时,笑着道:“夫人同意了,只是此事万不能告知老爷,二姑娘更不能抛头露面。明儿,奴婢点几个小厮与二姑娘使唤。”
康嬷嬷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道:“这是夫人给二姑娘的,既然做营生,总要有些本钱。夫人说了,算晖安居入股的,年尾吃红利,可别忘记了。”
玉姜伸手接过,取了上头一张,其余还给康嬷嬷道:“不必这么多,其余请母亲收好。”
“二姑娘。”康嬷嬷叫住玉姜道:“夫人有句话,托奴婢转告,夫人说二姑娘您的嫁妆,这些年夫人分毫未动,还给您留着在。”
玉姜不解何来这句,怔怔地望着玉嫣然。
玉嫣然拉着玉姜,走出晖安居。
“母亲的思量错了,以为你今日之举是担心日后嫁妆。阿姊知道,小妹是为了玉府的往后。往后用银子的地方只怕多着。”
“方才多谢阿姊。”
若没玉嫣然,恐怕要多费些口舌。
“不必谢我,我亦是有私心的。原想着府中往后怕是只能仰仗庭柏,可你也瞧得出他清冷的心思,还有父亲,这几年溧阳老家总是来信,将他高高捧起,变着法子要银钱。
前年是修缮祖宅,今年开春说是祠堂漏水,玉家虽不是望族,何至于全族父老仰仗父亲养着。
我虽未去过,倒也见识过,当年父亲与母亲大婚时,族中姑母竟开口与你外祖索要田地。都是些拎不清的老糊涂。
原是有我身后的宝亲王府压着,明年我若是入了宫,这些人要你如何应对。阿姊心中有愧。”
玉嫣然说着,竟落下泪来。
“阿姊是要入宫!”
玉姜几乎脱口而出。她当然知道,玉嫣然口中的入宫并非是做个寻常宫女,待到了年纪都方可出宫。
“未必是想留就能留的。宝亲王府年前要递画像到御前,只怕这几日画师便要登门。”
“可是康熙爷比阿姊年长三旬!”
“姜儿!”
玉嫣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四下张望,才压低声音道:“休要胡说。”
“我以为阿姊与福寅……那人虽是性子古怪些,模样也好,出身也富贵。阿姊为何要入宫做嫔妃!”
玉嫣然凄楚无比,露出一缕苦笑,拉着玉姜的手久久无法挤出一句话。
知道玉嫣然要入宫后,玉姜呆坐在园子里许久。
她推算无数种可能性,也料定其中结果。
历来宫斗剧中,无人不是至死方休。
她能做的无非就是,给玉嫣然做后盾,让她不必为了门楣荣辱而费尽手段,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可又想起从前下饭剧中,百年荣光的宗室也不过毁于帝王忌惮和后宫碾轧。
素竹捧着大氅前来寻人时,只见自家姑娘傻坐在积雪过膝的石阶下,慌得忙不迭叫人来拉。
“不必惊慌,我只是坐着想想事情。”
“天寒地冻的,姑娘为何要在这里想事情。”
“没事了,走吧,回院子去。”
素竹将大氅给她裹紧,见她身下衣裳已经湿透,忙不迭地送人回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