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Moonlight
三二一。
游乐场的大摆锤开动,偌大的金属机器在空中荡来,荡去,尖叫连连。
昨夜刚下了场雨,落叶飘在积水中,急匆匆的脚步路过,水纹一圈圈荡开,落叶跟着打转。
郁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跑到咖啡馆附近,进门前停顿片刻,平复呼吸,顺便整理仪容。
推门进去,等待已久的人正好抬头,朝她招了下手。
郁春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缓步走过去,坐下前轻抚裙摆。
“抱歉,临时开了个会。”
“没等多久。喝点什么?”张暮叫来服务生。
郁春点了杯馥芮白。
服务员离开,郁春脱掉外套和手提包一起放到旁边的椅背上,双手空闲出来,搭到腿上。
张暮的外套也搭在一边,里面是件烟灰色衬衫,头发剪短了,短短的黑发,比起少年时期的清冷,现在多了几分戾气,垂着单薄的眼皮,剑眉惺忪,也显得有些凶巴巴的模样。
“麻烦你了,专门过来一趟。”郁春垂下眼睫,盯着漆白桌子上的棋盘格摊子,虽没低头,却也不抬眼。
“正好到这附近办个事。”张暮说,“公司在这附近?”
他声音低沉闷哑,带着磁性,有点像是感冒时带着点病中慵懒的状态,但看样子不像生病。
“嗯。”
张暮跟着哦了声,又说:“附近不少影视工作室,进这个圈了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刻意放轻了语气。
郁春定了定神,“嗯,签了视阅做署名编剧。”
“恭喜。”张暮温柔笑道,“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郁春小心地跟着笑了一下,“也恭喜你,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做得这么出色。”
“当初如果你,我不会走这条路,不会进这个圈子,也就没有现在了。”张暮笑着看她,话里似乎是慨叹,又似乎是别的什么。
张暮说得轻松,郁春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张暮只笑一笑,扯过外套,从兜里摸出钱夹,掏出一张卡片,两指并着推到她面前,“这个还给你。”
郁春丢了一个周的身份证,赶紧收进手提包,“谢谢你”
“前两天一直没空过来。没耽误事吧?”
“没有没有。”郁春连忙摇头,“麻烦你专门过来一趟。”
“顺路。”张暮轻描淡写。
服务生将两杯咖啡送过来,又放下一份草莓酸奶慕斯。
郁春一顿,抬眼正好对上张暮的视线。
第二次重逢了,再看他的眼睛,心中仍有小小的惊悸。
“今晚还有什么事么?”张暮问。
郁春犹豫片刻,摇头,“没有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
郁春咬唇,点了点头。
“前段时间是回卫城看姜阿姨?”
“嗯,当时结束了一个电视剧项目,回家休息了几天。”
“姜阿姨好么?”
“挺好的。”
“你呢,现在又进组了?”
“还在立项阶段,不知道能不能拿下。”
张暮了然地点头。
一问一答,暂时没了提问,气氛也就沉默下来。
郁春用小勺挖了块蛋糕,放入口中,带着草莓香气入口即化的清甜。
她还是很喜欢甜食。
张暮没有动咖啡,稍稍倚到座椅靠背上,修长指尖搭在一起,显得人疏懒放松。
郁春顿了顿,“你呢?”
“刚接了个项目,在做准备,过段时间去申城开机。”
“张叔叔还好吗?”郁春搅咖啡,纤白手指捏着樱花造型的金属小勺,偶尔碰壁,发出泙泠声响。
张暮沉默片刻,“没见他。”
郁春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这么多年了,父子俩的关系仿佛一点都没变好。
“我之前,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走下去的。”
郁春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感情,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只有张暮能听出里面如烟似雾的慨叹愁绪。
姜慧跟张泽光在孩子很小时就有过那么一段,后来死灰复燃。
当年姜慧带着郁春远赴卫城,两个人饱受争议地在一起了,可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这段关系却只坚持一年,就彻底分开了。
郁春跟张暮也逐渐失去联系。
如果一个家庭是几块积木,那么姜慧跟张泽光的结合就像拆开原本的两个小房子重组的建筑,郁春以为会长久,然而并不是,最终大家都是四散的小木块。
“没有不散的宴席。”张暮说,他并不眷恋这个话题,随口又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郁春笑了下,“托你的福,张叔叔没花在你身上的钱当初都贴给我妈妈了。读书,毕业,工作,就现在这样了。你在国外怎么活下来的?”
“读书,毕业,工作。”张暮学着她的腔调,郁春带着嗔色瞧他,他也就笑一笑。
“进摄制组打杂,做摄像,在学校学了点东西,签了个公司,到处飞,什么都做,然后成立了自己的团队,去年接触到国内的制作人,这不就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是他的八年,个中滋味郁春难以想象。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又笑起来,摇摇头,“幸好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张暮垂眸看着她,轻启薄唇,“不算。”
“嗯?”
“还不算走上正轨。”
郁春讪讪。她只是为了客套才说这么一句,碰上对方不接茬,便有些尴尬。
张暮看向窗外,今天游乐园内有活动,城堡轮廓参差,摩天轮缓缓转动着,灯火辉煌。
他坐在逆着光的方向,凌厉线条轮廓显得孤寂。
郁春又挖了一勺慕斯,用纸巾擦了擦嘴巴,白色纸巾上沾了些口红印。
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下屏,她拿起来看了看。
“那个,我该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郁春摸着手提包包带。
“我送你。”张暮说。
“不用,搭一个同事的车,正好顺路。”
张暮起身,顿了顿,说:“有事联系我。”
“一定。”郁春答应了。
可真诚的客套也是种敷衍。
张暮看着她,眸色微黯。
咖啡厅临街,种了两排法国梧桐,青白相间的树皮,随手可以剥落,满枝丫红里泛黄的梧桐叶。
张暮拉开门,稍稍侧身,郁春点头,从他身后走出来,初冬的风吹进来,卷起门口几片梧桐叶,郁春拢了拢刚穿上的大衣。
“等我一下。”张暮忽然说。
郁春停下脚步。
“先进来,外面冷。”
张暮把郁春叫回来,自己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郁春靠着窗探头看过去,街上人很多,但那个高挑瘦削堪比衣架的身影很好辨认,他走向街角,大概是把车停那儿了。
郁春给姚连音回了条消息,两分钟后就看见一个从头到脚打扮精致的男人在店外招手。
郁春走出去,姚连音正扭头看着一边的游乐场,“听说十四号也就是今天开始,开放了好多ip互动,要不要去玩?”
郁春跟着看过去,隐约能看到高高荡起的游乐设施上乌压压的人,“等有空吧。”
“好吧。”姚连音晃手里的车钥匙,“走吧宝贝。”
“等一等,我还有个朋友。”
“哪呢?男朋友女朋友?”姚连音探头探脑。
张暮回车边,打开后备箱,里面是一捧白瓣金盏的水仙。
捧花走回去,过了拐角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纤弱手指将耳边乌顺的黑色拢到耳后,露出半个白皙细腻的侧脸,唇边含着笑的,对着对面打扮花里胡哨的男人。
吱呀,包花的牛皮纸被攥皱,张暮眸色变冷。
“男性朋友。”郁春对姚连音说,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正好看到张暮朝这边走来,对他挥了挥手。
姚连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愣,眯起眼睛,用手指摩挲下巴。
“只是男性朋友对吧”
“不许打他主意。”郁春瞪眼。
“为什么?”姚连音不甘。
“不许跟他说话。”
姚连音想反驳,被郁春用手指捅了下胳膊,痛得叫出声,“嗷呜”
张暮走到郁春身前,将怀里的花递给她,郁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去接,虽然画了淡妆,表情怔愣起来,与八年前稚嫩的脸别无二致。
张暮放轻语气,嗓音低沉轻柔,棱角分明的五官显衬得温和,“本来想去看个朋友的话剧演出,不过临时取消了,这花放着带不走,你拿回家吧。”
这么一大捧花,芬芳随风飘进鼻腔,郁春却犹豫了,毕竟今天张暮来给她送身份证,刚才的咖啡也是他请的,再接受他的花,未免受之有愧。
“我,我家没有花瓶”好几秒才想出这么个理由。
“我家有我家有。”姚连音在一边憋半天了,实在忍不住,举起手来。
嘶。郁春想戳姚连音,又怕太明显,只能偷偷给他个眼神。
张暮看向姚连音,“这位是”
郁春介绍:“这是我同事,姚连音。”又对姚连音介绍:“这是我朋友,张暮。”
“久仰久仰。”姚连音热情地伸出右手,“张先生做什么工作的?”
张暮垂眸,轻轻挑了下眉,然后将怀里的花递给姚连音,“有点沉,麻烦你帮她抱一下。”
姚连音虽然懵了片刻,还是愉快答应。
“你送她回去么?”
姚连音点头,“是啊是啊。”
男色当前,还要什么理智。
张暮眸色骤冷,笑意却更深,“顺路?”
“顺路。”
郁春直觉张暮对姚连音似乎不太友好,姚连音也是大嘴巴,问什么说什么,半个心眼都不留。
张暮接着问姚连音:“你们住得很近?”
“啊对,就住对门怎么了?”姚连音忽然觉得胳膊被人碰一下,转过头去对上郁春强颜欢笑的脸,“该走了,再耽误就该买不到吃的了。”
“哦对,那拜拜了张先生,有缘再见。”姚连音依依不舍。
“我们就先走了。”
张暮垂眸,抬了下手,“再见。”
“再见。”
“拜拜拜拜。”
郁春跟姚连音转身走开,张暮看着两个并肩的身影,脸色逐渐沉郁下来,从兜里摸出盒烟,打火机点燃。
指尖之间逐渐升起一缕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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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跟那男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姚连音开着车,抽空瞄了眼副驾驶。
“同学。”
郁春将手机抵在窗边,黑色屏幕里倒映着后排明媚的花。
“小学同学?高中同学?总不能是大学同学吧。”
他跟郁春是大学同学,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高中同校的学长。”
“学长啊,比咱们大呗。”姚连音若有所思,“那得叫妹夫。”
“别乱”郁春下意识叫他不要乱叫哥哥,回想起姚连音的话,怔住,“什么?”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叫你嫂子吧。”
郁春一阵脸热,心跳轰然加速。
喃喃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切,我还不知道男人吗,别看他笑得温柔,那眼神笑里藏刀,随时都想把我刀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能因为什么?”
发动机轻微轰鸣着,郁春耳边乱哄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因为你呗。”姚连音说。
“我,我们才刚见了两次面,他只是来送我上次落下的身份证”
“两次,哦,他哪来的你的联系方式?”
“应该”郁春咬唇,“找之前共同的朋友要的吧。”
她这几年因为升学和工作换过几次手机号,从前的联系人越来越少。
“那就是有心找你呗。不然把东西给共同的朋友不就好了。”
郁春被姚连音说得心乱,不再说话,看向窗外。
“你确定自己喜欢男人是吧?”
下车前,姚连音问了这么一句。
郁春微瞪着眼,再次警告:“不许打他的主意。”
姚连音笑着耸肩,将水仙从后座抱给她,“去吧,我看你上了楼再走。”
郁春抱着花,开门不大方便,用膝盖抵着花束底座,拿钥匙拧开门。
玄关旁边的开关被按下,不太大的客厅立即被照亮。
郁春将水仙放到矮几上,先去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抱着腿坐到沙发和矮几中间的空隙里,怔怔地盯着这捧花。
淡白六瓣花,里面是鹅黄色小杯子似的五角星,香气清新甜淡。
嗳。
那是什么?
郁春伸手拨了一下花丛,从里面扯出一张卡片。
只有三个字:
to郁春
郁春捏着卡片,反复看了几次,忽然想起什么,心跳声在耳边咚咚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