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的六月（4）
“之前就听说你要出国，高考都没参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还是来参加聚会了，这胳膊怎么还受伤了？”
“哦，出了个小车祸啊。正好在高考前？哎呀，多可惜，差点就能去考试了。”
“哦对，你出国，本来就用不到国内的成绩。”
“哎，刚才在门口看见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时候走啊？到时候再聚一次呗，给你践行。”
几个男生围在一起，七嘴八舌。
虽然平时不算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毕竟同学两年，分别时刻，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张暮对这种场景倒没多大感觉，这三年过得不痛不痒，很少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下周的飞机。”他提杯，淡淡道。
“这么早？”旁边一个男生惊讶。
有人很快提议：“那今晚就当是给你践行了，好好玩！”
高中生在这里能玩的游戏无非是真心话大冒险这类，张暮不想掺和，架不住身边所有人都拦着，算是默认参与。
游戏简单老套，不知谁拿出套卡牌说升级游戏方式。一个女生抽中真心话牌，羞涩承认有喜欢的人，下一轮男生被抽中，大冒险牌的内容是亲某个异性，全场都看向那个女生，两个人扭扭捏捏，最后以红着脸表白结束。
“亲一个！亲一个！”
“不亲了啊？嘁，没劲~”
“先说好，这个是例外，之后不管抽中什么，都得按卡牌上内容做。”
游戏哄闹着继续。
“噢~~吴倪，学妹！学妹！学妹！”
酒瓶口对准一个长相俏丽的女生，周围的人立即开始起哄。
张暮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女生不是自己班里的人。
吴倪大着胆子看张暮，用手指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白皙稠艳的脸颊微红。
她是跟关系很好的学姐一起来的，早在初中时就因为中考的成绩记住了这个学长的名字，等了两年终于跟他考到同一所学校，现在他毕业出国，她无论如何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知怎的，张暮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张脸，不动声色拉开距离，吴倪察觉这份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周围起哄声更甚，吴倪抽中真心话牌，承认自己喜欢的人在现场，不过没有挑明到底是谁。
游戏继续，酒瓶转动。
张暮忽然被身边的人叫了一下，“有人叫你。”
他转头看过去，穿着校服的少女怯怯站在不远处，怀里抱了一堆零食，一面要顾及怀里的东西不掉，一面睁大眼睛躲避左右的人，显得仓皇窘迫，又很可爱。
张暮心间柔软，拨开人群朝她走去。
郁春也注意到张暮，考虑到他胳膊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艰难地穿梭人群朝他走。
“一个人过来的？”人太多太吵，张暮低头，稍微凑到郁春耳边。
正好有人内急上厕所，挤过人群时将两人推得更近，郁春仿佛感到温热的气息吹过耳边，脸颊唰地变红，“我我有事。”
最后两个字悄悄变成嗫嚅。
郁春听见一声轻笑，脸颊更红。
“张暮。”远远有人叫张暮的名字：“你这大冒险还没做！”
“大冒险！大冒险！”满包厢的人开始起哄。
“着急吗？”张暮无奈看向郁春。
郁春仰头看着他，摇摇头，“你先，你先玩吧。”
“等我一下。”张暮嘱托，转头找宋时宇，“帮我照顾一会儿。”
“得嘞！”宋时宇爽快答应，“妹妹跟我过来。”
郁春被带到沙发角落，手里拿着宋时宇给的西瓜汁饮料，偶尔抿一口。
张暮回到人群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被起哄着，偶尔回头看她一眼。
郁春发觉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暮。
之前总以为他是孤独的，不合群的，沉默寡言的，却不想少年也是意气风发的，像盛夏茂密的绿叶，肆意生长，在烈灼阳光下化作拍岸的浪潮。
宋时宇交际花属性，不时被叫去喝两杯，很快郁春身边空出座位，一个学姐趁机找她搭话：“妹妹，你是来找张暮的呀？”
郁春回过神来，迟疑地点头。
“你们俩什么关系？”
“呃”
这种问题很难回答，尤其是在经历上次风波后，这个问题显得很含混，像粘在上牙膛上的泡泡糖，一时间很难优雅自然地弄下来。
宋时宇手里拎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相机，突然冒出来：
“青梅竹马。”
咳咳，郁春差点被西瓜汁呛到。
什么鬼？
宋时宇拂袖离开，深藏功与名。
学姐笑得暧昧，“青梅竹马呀，没想到呢”
“不是这样”
学姐仍自顾自地笑，郁春看不懂这笑容，只觉得有些被人从头到脚打量的难堪。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郁春咬唇赔笑。
“哎哎，来合影了。”
郁春身边的学姐被叫走。分散在房间各个角落的人很快聚集到一起，连隔壁的人都被叫过来，一时间包厢挤得挨肩并足，郁春的位置被征用，一时间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她慢慢往外退缩。
宋时宇环顾四周，找到挪到门口的郁春，“妹妹。”
郁春被叫住，尴尬地抓住衣角，“我去上个厕所”
“好，等你回来帮我们拍个合影吧。”
“嗳？好。”
郁春重新回到包厢，宋时宇把相机交给她，跑回人群。
“三二一，茄子！”所有人齐声呐喊。
咔嚓。
郁春按下快门。
结束拍照，张暮径直朝郁春走过来，“刚才找我什么事？”
哦对了，还有正事，郁春说：“留学机构的老师要联系你，不知道有什么事。”
“什么？”周围太吵，张暮没听清。
“我说。”郁春踮起脚尖，“机构”
忽然有人推门，刚才上厕所的男生回来了：
“我错过什么了吗，你怎么在这，张暮，刚才的大冒险做了吗？”
周围耳朵尖的女生惊叫：“张暮表白了？”
“别乱传。”张暮说：“酒我喝了，游戏就不参与了，你们玩。”
不知道谁把吴倪推出来，“不表白，至少抱一下吧。”
“抱抱！抱抱！抱抱！”
周围开始有节奏地鼓掌。
郁春才注意到吴倪也在这里，她显然比自己会交际，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人群中间，此刻正害羞地低下头。
张暮刚才也是这样被围在人群中央，许多人起哄着。
“别理他们。”张暮低头对她说，“还想不想玩？”
“张暮，这是谁啊？”有人对张暮身边的小姑娘很好奇。
“回家吧。哥。”郁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说完就挤开人群，快步朝门口跑去。
逃跑似的。
包厢内冷气开得十分的足，但是喧杂热闹，郁春跑出来，皮肤接触大堂的热气，忍不住颤抖一下。
两侧走廊贴了黑色瓷砖，光可鉴人，郁春无意中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笑容，原是嘴里发干，上唇竟粘到了牙齿上。
理智逐渐回归，一颗心不免下坠——这么跑出来让人太难堪——在别人看来，她是最莫名其妙的那个，莫名其妙表明身份，莫名其妙逃跑，何况张暮还在里面，他以后会怎么看她？
郁春心里乱成一锅粥，脚步渐渐慢下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郁春。”
空旷的走廊里，隐约透出来一点包厢内的嘈杂，却回响着他叫她名字的声音。
郁春——
张暮皱着眉头大步朝她走来，有些焦急，有些无奈。
郁春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游戏而已。”张暮微微喘息，“我跟那个女生不认识。”
郁春怔住。
她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解释这些。
张暮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去年晚会，宋时宇受伤不能上场，我代替他，那个节目好像还有个表演者，是这个女孩。此外没有任何交集。”
居然是这样吗。
郁春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可是
“为、为什么解释这些”
“那你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沉默片刻。
郁春忽地想起前段时间田馨的话。
——哪那么多成熟的条件，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你搞这么复杂，得错过多少人呐。
——暗恋有什么意思。
郁春强迫自己抬头，手指却无意识攥紧了自己的帆布包，捏到里面微硬的形状。
少年也垂眸看着她，因为醉意上头，眼神有些朦胧，脸颊泛红，线条凌厉冷硬的脸也柔和下来。
“那个”
“嗯？”
果然。
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勇气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变瘪。
郁春低下头，有气无力地问：
“你不喜欢我叫你哥吗？”
“不喜欢。”
“那我不叫了”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时间仿佛静止。
只有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心跳。
郁春觉得自己仿佛喝醉了，怎么只听见前半句了呢。
她攥紧手，直到指甲插进包里嵌得生疼，心里仍有些欢喜。
“那，张暮，回家吧。”她对他说。
包厢里，宋时宇正忙着跟另一波人玩骰子，手气正盛，“我有六个！开不开？”
他得意洋洋抄兜，忽然摸到个什么东西，掏出来看是个胶卷，赶紧四下找郁春。
人呢？？
/
“公交车好像停了。”
“不远，走回去吧。”
“好。”
前段时间细雨连绵，直到今天上午还在下雨，地上的水迹没有干透，留下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倒映着长长的橘黄色灯光。
郁春低头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的水洼，柔顺的头发随着动作起伏，手指无意识缠绕挎包的带子。
张暮慢悠悠跟在后面，唇角不自觉勾着笑，目光落在她肩上，有种异样的柔软。
“嗳？”郁春闷着头走了好远，忽然发下自己身边没人，茫然地回头找，对上张暮的视线。
不知怎的，他挑了挑眉，笑得有些痞坏。
是笑她像只晕头转向的鸭仔吧，郁春吸了吸鼻子，垂下脑袋。
张暮大步迈了两步，与她并肩。
郁春嗅到似有若无的酒气，偷偷侧目，看到他黑色碎发下微红的耳朵。
“喝了很多酒吗？”郁春闷闷地问。
“嗯。”
“身上的伤还没好，不应该这么喝酒的”
张暮车祸这件事，郁春也是前几天撞见他去医院换药才知道的，现在又喝酒，她忍不住碎碎念。
“下次不了。”张暮风轻云淡。
“嗳？”郁春没忍住小小地疑惑出声。
她以为他不会搭理这种碎碎念的，心里悄悄开心，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其实，玩得开心就好。”
张暮瞥她一眼，懒懒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
过分。
又学她说话。
郁春偷偷瞪他。
“那你还来参加。”
“难道不是你劝我来的么。”
“我？”
“不是说希望我玩得开心？”
郁春想了想，记起上次在家里跟张暮说的话：
毕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玩得开心。
“我觉得毕业聚会还是很重要的。”
“哦？有什么？”
“毕竟是一段人生的句号嘛。以后再见面，大家就都是成年人了。今天没有说出口的再见，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郁春低头看着随自己而动的影子，语气有些伤感。
刚才拍合照的那一瞬间，她有种落泪的冲动，一张张笑脸就在眼前，可她分明看到一段像透过梧桐叶间隙里的光一样抓不住的时光。
“哦。成年了，以后谈恋爱就不算早恋了。”张暮淡淡。
郁春心里一刺，“可”又回过神来，将话咽回肚子里，强颜欢笑地应声，“是呀。”
“郁春。”
“嗯？”
“你不要早恋。”
不知道为什么，郁春紧张起来，好像神经忽然过电，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张暮垂眸，认真地看着她。
这是一双内双狭长的眼睛，瞳色浅淡，也许怪月色温柔，让他淡薄的眸显得缱绻。
郁春屏住呼吸。
这双眼睛里面，是她想要的答案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双眼睛很快就要远渡重洋，大约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了。
心里酸酸涨涨的，希望时间快一点，又希望时间静止，说不上什么滋味。
“哎呀。”郁春惊呼一声，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到水坑了，小白鞋上好几个污水渍。
张暮笑了笑，叫她走在外面。
“没事。”郁春窘得摇头，“我注意点就好了。”
初夏晚上有路边摊，一辆小车挂个招牌，就是一方烟火气。
穿着凉拖遛狗的大爷、牵着手的一家三口、跟郁春一样没脱校服的学生，在街上来来往往。
“你爸还找过你麻烦么？”张暮问。
郁春摇头，“没有。”
张暮顿了顿，问她有没有纸笔，郁春从包里翻出来给他，他接过，唰唰写下一串数字，盖上笔帽，一并还给她。
“找不到人帮忙，就打这个号码。”
“这是？”
“我小舅舅。”
“嗳？可是为什么”
对于黎家来说，郁春和姜慧应该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不管那些恩怨。”张暮言简意赅。
“哦。”郁春点头，认真地将纸条折好放进包里。
帆布包不大，里面一层内衬，翻动间露出明黄色的塑料壳的一角。
“那是什么？”
“是相机。”郁春抿唇，有些不自然。
“相机？”
“上次出去拍照，忘记拿出来了。哎呀，怎么忘记了，怪不得这么重”
郁春没话找话，说出口才觉得欲盖弥彰，又忽然觉得这话是在暗示张暮帮她拎包，急急地闭上嘴巴。
却听身旁一声轻笑。
“合张影吧。”张暮说。
“嗳？”郁春怔忡。
张暮找了一个路人叔叔帮忙，将相机交给他，顺便教了该怎么拍，然后回到郁春身边。
“看我，哎，对。”叔叔指挥。
“笑一笑。”
其实郁春是故意带上相机的。
不过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要合影，所以一直没提。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仿佛不太现实，郁春呆呆地听着指挥，张暮调整自己位置，右手胳膊吊在胸前，手肘不小心蹭到她的胳膊，又迅速离开。
郁春悄悄蜷了蜷手指，有种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感觉。
“青春啊。”叔叔暗自感叹着，高喊：“三二一，茄子！”
咔嚓。
相机定格在这一瞬间。
天空是暗蓝色，缀着几颗星子，橘色灯光无边无际蔓延。
女孩有些羞涩，抿着唇，一只手抓着挎包带子，另一只手拨弄耳侧碎发。
男孩偏头，稍微靠向女孩这一侧，眉梢温敛，笑意柔和。
他们中间是不太敢亲密的缝隙——远处的婆娑树影，和被夏夜晚风吹起的，仿佛触碰到一起了的白色衬衫与校服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