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的五月(2)
卫城一中周六学生正常到校,高一高二不讲课,过去只做周末作业。
这周作业不多,大多数人写得很慢。
下午,郁春写完最后一科作业,放下笔长长松了口气,桌面上传过来张小纸条:好无聊啊=-=
递纸条的田馨跟百般聊赖地趴桌上,自己跟自己画井字棋玩。
“玩不玩?”她偷偷扭头,用口型问郁春。
郁春摇头。
她想了一想,又在纸上画了几笔,推过来,“五子棋玩不玩?”
郁春:
习惯了写不完的作业,乍一放松确实让人不知所措。最后一节课,郁春翻书整理错题,写着写着有些走神。
要是不上学,一个人在家待着,会不会也很无聊?
会寂寞吧。
恍然瞥到自己无意识在错题本上写下的一个暮字,郁春心跳陡然加速,赶紧用手挡着划掉,涂成一个黑圈圈。心虚地扭头看看田馨,幸亏没被她注意。
今天没有晚自习,郁春五点就放学回家。五月天气渐暖,出了汗身上黏腻腻的,先去洗了个澡,最后吹头发时,发现吹风机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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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不用上学,张暮过得昼夜颠倒。时常一觉从日出睡到日落,然后半夜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候连着睡好几觉,得算一算,才知道现在是哪天。
只有两个时间,是雷打不动清醒的时刻——
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
然而今天一觉醒来,睡意朦胧拿起手机,已是六点了。屋里拉着窗帘,没有开灯,张暮揉了揉被刺伤的眼,用胳膊撑起身体,缓慢地转动脑子,回忆今夕何年。
耳朵捕捉到哗啦啦的水声。
张暮立时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对着卫生间暗自懊悔。
今天是周六,五点放学。
咔哒一声,洗手间的门打开。
热雾争先恐后腾腾滚出来,少女握着门把手,歪着脑袋将头发拢到一侧,乌顺如黑色水藻的头发搭在肩头,将睡裙胸前打湿一片,浅粉色吊带若隐若现。
“嗳。”郁春没想到他站在门口,小声叫了一声,赶紧走出来,在地垫上蹭蹭拖鞋上的水,让开位置,“你,你用吧。”
张暮不想用厕所,只是想等她,清了清嗓子,“这周”
郁春忙着擦头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将头发拨到另一侧,用毛巾包着擦拭,顺便嘱咐,“那个,里面都是水,注意防滑”
女孩背后湿掉也湿掉一片,小衣服的轮廓露出来,张暮无意识地盯着,忽然明白那是什么,猛地挪开视线。
身后的人半天没动,郁春进门前疑惑回头,张暮匆匆进了洗手间。
好像是错觉,郁春想,她似乎看到他耳廓红了。
“郁春。”
张暮走到洗手间门前,却没立马进去。
“嗳?”
“今晚有空么。”
郁春茫然回头,慢慢地点头。
“买了几张碟。从你上次说的那家店里。”张暮看着她,“帮我看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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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光这几天去隔壁市出差,晚饭只有姜慧跟郁春、张暮。
姜慧饭后收拾卫生,照例出门跳广场舞。
“周末也不能放松,好好学习啊。”
“哎,好。”郁春答应着,目送姜慧出门,一回头却对上张暮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收起手机,从沙发上起身,“上楼吧?”
郁春跟在他身后,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心虚之下还有种莫名的怯喜。
张暮房间里破了半扇门的柜子一直没处理,幕布和碟藏在里面,郁春看他开关柜门的动作看得揪心,生怕参差不齐的玻璃突然掉下来。
“选一张。”
“哎?”郁春回神,几张碟被放在桌上一字排开,“一张嘛”她仍记挂那玻璃,看向柜子,欲言又止。
“只剩这些了。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看什么,下次买回来。”
张暮语气少有的局促,郁春知道他误会了,连连摆手,“不是,是那个碎玻璃,看上去很危险,还是处理一下吧。”
张暮愣了一下,看向柜子,“没等下我会处理。”
“嗯。”郁春点头,笑了下,背起手选碟。
少女的目光落在太空漫游上停顿片刻,张暮试探性问:“你看过这个?”
“看过,没看懂。”郁春咬唇,有种对自己知道太少的羞涩。
“这部确实比较晦涩,影史上毁誉参半,个人有个人的喜好罢了。不用勉强自己,看看别的。”
“嗯。”郁春应着,挑了张碟给他,“这个。”
张暮看着手里的封面,米色封底上一前一后两个少女线条,挑了下眉。
“不可以吗?”郁春小心地问。
“可以。”张暮认真地说,“你挑什么,就看什么。”转身去弄投影仪。
郁春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左右看了看,决定去搬个椅子。
电影是种典型的日式美学,郁春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镜头漂亮的不可方物。
尤其是花和爱丽丝跳舞的几个画面,在雨中、芭蕾舞房和面试处。
让人暂时忘记现实生活,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动。
草木葳蕤,不知名小花盛开的小道上,两个女孩打闹着,电影落幕,滚动字幕出现。
郁春仍沉浸在这场如梦的旅程里,直到房间的灯被重新打开。
眼前大亮,她转过头,张暮正看向她,“喜欢么?”
郁春手搭在大腿上,抿着唇点头。
张暮走过来,找了个垃圾桶,背对着她收拾柜子上的碎玻璃,“花跟你一样喜欢摆弄手指。”
郁春一愣,低下头,果然看到自己两只手无意识绞在一起绕圈,脸一热,立即将手放下。
“这里面,这里面有首曲子”
“哪首?”张暮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
“爱丽丝面试时跳芭蕾舞的曲子,有些耳熟不对,那个是钢琴”郁春想起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慌乱地抬头。
张暮抽空看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嗯?”
“没什么。”郁春摇头。
“哦。”张暮淡淡。
玻璃碎片吧嗒吧嗒掉下来,郁春担心,起身走到柜边,将掉在地上的碎片捡起来。
“别动。”张暮忽然厉呵。
郁春吓得一动不敢动。
张暮屏住呼吸,小心地摘下她头顶上方正对着的一块玻璃,放轻语气,“储物间有手套,去戴上。”
郁春抬头看到他手里的锋利的玻璃,意识到什么,转身去找手套。她拿了两双,递给张暮一双。
“《fishinthepool》不在这部电影里。”张暮说。
少女摘玻璃片的动作顿了顿,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抿紧嘴唇。他无声轻笑,继续说:“不过今年导演新出了一部动画电影,是这部电影的前传,曲子是那里面的。”
郁春满脸通红,捏着一块玻璃,犹豫半天,才缓缓点头,“哦”
张暮本想继续说下去,又怕把她逗弄得太厉害,会惹人生气,暂时敛了戏谑的心思。
郁春闷着头摘了半天玻璃碎片,心里反复回想刚才的对话,暗自后悔脑子转不动,哪怕是解释一下呢,不仅懊恼。
犹豫半天,她丢掉最后一片玻璃渣,慢吞吞说:“这个电影,跟《情书》很像”
“嗯?”张暮微讶。
说错了吗?郁春讪讪看着他。
张暮摇头,放缓语气,“这两部电影是同一个导演,也是同一个摄影指导,气质上难免相似。”
郁春松了口气,点点头。
张暮转过头去,顿了顿,又说:“不用担心自己说错,或者说的不好。都没有什么。”
郁春一怔,转头看着高高瘦瘦的少年,逆着光,轮廓显得柔和。
“在我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不解释。”
郁春低下头,好一阵子,才闷闷地点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鼻酸。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两部电影完全不一样的剧情,但是能看出相似的气质?”张暮轻松地问。
郁春慢慢抬头。
“筱田升是个很‘离经叛道’的摄影师,他能把光利用到极致。比如用烟饼制造大量烟雾,利用丁达尔效应使光有具体形状。”
张暮将已关闭的投影仪重新打开,拉到电影里具体的片段。
“再比如,逆光场景的使用,直接让高光大面积过曝,来保留暗处的演员的面部细节,虽然这种手法在一般摄影师那里看来几乎是大忌,但是在他的处理下,这种视觉体验更接近人们久远的记忆或是梦境里那种有重点而模糊的画面。”
张暮挽起衣袖,讲解电影时手部动作很丰富,旁征博引,少年意气,姿态卓越。
“所以说,电影是造梦的艺术。”
“这句话是这么来的吗?”郁春好不容易听懂一句,天真地看着他,小声问。
张暮挑眉,“当然不是。”见郁春郁闷,他唇边勾起抹笑,继续讲:
“筱田升甚至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一大段剧情里,利用完全不合理甚至突兀的手电筒来作为主光源。镜头畸变、颗粒度、宽容度、锐度,这些摄影的视觉特征,在他看来只是表现手段,天才就是能把这些利用到极致,服务于电影表达。”
他讲起这位摄影师时难掩语气里的欣赏。
郁春想起刚才在柜子角落瞥见的摄像机模样的几台设备,忍不住问,“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
张暮一愣,手顿在空中,垂下眼睫,灯光映着,在脸颊上投下丝丝的阴影。
气氛一时间凝固。
“没拍过吗”郁春咬唇,见他不说话,有些泄气。
她本就不擅长劝别人。
不用担心自己说错,或者说的不好。都没有什么。
在我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想起他的话,郁春几乎将下唇咬得泛白,下定决心说:“其实,其实可以试一试。如果真的喜欢的话。”
“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
春夜寂寂。
窗帘没拉,隔壁房间灯光投过来,在窗前洒下几分暖黄色。
张暮倚在床头,枕着一直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回着宋时宇的消息。
宋时宇:
[不是]
[说真的,我上次真的以为你跟哪个小姑娘谈恋爱了]
是说上次他失心疯式发消息的事。
张暮单手慢悠悠打字:
[发什么癫]
宋时宇:
[。。。。]
[所以你跟妹妹到底怎么回事?]
[爱要勇敢说出口呀哥哥~]
张暮被他恶心到:
[滚]
宋时宇:
[我认真的]
[你说你这还有一个月就出国,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张暮一怔,侧颜隐在暗处,眸色渐黯。
[她比我还小两岁]
[不想耽误她]
宋时宇:
[那你上次还]
张暮:
[下次不会了]
宋时宇:
[别啊哥]
[我就这么一说]
[你总不能真就这么甘心吧]
张暮将手机丢到一边,在黑暗中看向那空空荡荡的,原本放了摄影机的柜子。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张暮不去接,就一遍又一遍响。
“喂?暮哥,那个啥,对不起呗。”
接起电话就听见宋时宇心虚的语气,张暮心头浮现不妙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不是以为你谈恋爱嘛。”
“我那个,是在妹妹面前说的不知道她之前对你有咩有想法,现在肯定是没有了”
张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