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的四月(5)
高中月考如家常便饭,老师们也如阅卷机器,有时第一天考完的科目,第二天考别的科时就能知道成绩。晚自习结束,物理和数学成绩已经出来了,郁春依旧考得不大好。
周末休息。
郁春早起做了会儿题,实在学不进去,窝进被子里。
本想睡一会儿,可是一闭眼就有各种知识点在脑子里重现,什么which和that引导定语从句的用法、氢氦锂铍硼、g=mg、空集是任何集合的子集挥之不去。
不知道这些知识点在脑海中盘选了多久,郁春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房间门忽然被推开,姜慧怒气冲冲走过来,一把掀开被子。
“睡睡睡,还睡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学习。”
身上掠过一阵冷风,郁春惶然起身,用手撑住床头,“妈,我”
姜慧握着手机,气不打一处来,将手机怼到郁春面前,“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
“好吃好喝供着你,还带你来这边上学,你看看你这个成绩,你能上什么大学?”
郁春接过手机,上面是老师发在家长群里的成绩,她点开照片,目光一行行朝下寻找自己的名字。在中后排找到,名次班级二十六,年级八百多。物理只有惨不忍睹的三十七分。
“你们物理老师是不是给全班人讲课,就是针对你,不给你讲?你别低头,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姜慧眉头竖起,食指指着郁春的脑袋。
郁春坐在床边,抬不起头,拖鞋不在床边,两只脚光溜溜垫着脚尖,找不到落脚点。
“你别不说话,你告诉我,如果是的话,我去找老师给你理论去。”
“不是,不是。”郁春拖着哭腔,垂在脸颊旁边的碎发微微发颤。
“哦,那就是给你讲了,你听不懂。不是跟你说了,笨一点没关系,笨鸟先飞,你多努力努力,肯定能追上去的,怎么就是不听呢?”姜慧恨铁不成钢。
郁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而自己成绩就是比不上别人。
姜慧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语调冷静,“要不别上了,找个厂子上班吧。浪费这两年干嘛,反正考不上大学。”
“妈?”郁春猛地抬头,眼里盛满惶恐。
姜慧见她终于有反应,冷笑一声,“知道慌了?平时怎么不努力。你不想学,人家有的是人想上学。你看冬冬,留在老家小县城里,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老师资源也不好,你倒好,什么都有了,就是不努力。”
“我努力了”
“还会顶嘴了?”姜慧叉腰,“努力了还只考三十七分?你啊,还是吃苦吃太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郁明亮过来那天只跟你吃了个饭,你就翘了好几节晚自习,过生那天还偷溜出去鬼混,不点破是我给你留面子,看你能不能自觉,你的自觉就是三十七分是吧?”
郁春将头埋得低低的,忽然抬头,惊讶地说:“你知道那天是我生日”
姜慧不耐烦,“知道。不给你过就是怕分散你学习的心思,好嘛,你自己玩得挺快活,说吧,去哪了?”
郁春将手搭在腿上,灰色的裤子,将胳膊衬得异样的白。
什么东西落下来。
一滴,两滴。
“说话。”姜慧气不过,瞪她一眼,“怎么还流鼻血了?屋里干燥,多喝水不知道吗。快仰头。”
郁春却轻车熟路抽一沓纸巾,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举过头顶。
这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几百次。姜慧不免惊讶,“这段时间经常流鼻血?”
郁春不说话,姜慧窝火,“连自己身体都照顾不好,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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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需要准备文书,张暮自己写出来一份,张泽光看不懂,但是找人帮忙看了,对内容很不满意,专门找了机构代笔。
对话框闪烁,机构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偶尔还有一条张泽光的短信:
[今天再写不完老子弄死你]
张暮懒散地躺在椅子上,两条腿|交叠搭载床边,将短信划走,有一搭没一搭回着机构老师,偶尔抬眼看一看房门。
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隔壁的动静。
姜慧在楼上呆了十五分钟,几百句话,冷嘲热讽,郁春很少说话。咯吱——啪,房门开合,似乎是姜慧下楼了,张暮放下手机等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走到窗台边,将窗户推开,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窗前有人,有纸张翻动的声音,但是没有啜泣。明明刚才拖着哭腔。
她似乎很难哭出来。
今天阴天,天色是黯淡的灰蓝色。
他无声地站在床边,希望能给她一些无用的安慰。
空气静谧,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张暮立即转身按住,隔壁似乎还是听到了,哗啦一声将窗户推合。
机构的电话,张暮懊恼地接起,“喂”
等挂掉电话,隔壁房间已经没了任何声音。
中午,姜慧敲门叫张暮下楼吃饭,“文书写得怎么样了?歇歇吧,先吃个饭。”
张暮放下手机起身,出门时留心姜慧敲隔壁的房门没人应声。姜慧霎时有点恼,回头看见张暮,恼怒挂在脸上,尴尬地笑一笑,“这孩子,闹脾气了,给她留着吧,饿了就知道下楼了。”
张暮淡漠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等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出来,敲响隔壁的房门,“郁春。是我。”
没人应。
“你在吗?”张暮皱眉,“郁春?”
依旧没人应。
又敲了一阵不见回答,张暮扬声:“我要进去了。”
数了三二一,握住门把手。
房间空荡荡,没关严实的窗透过几缕微风,吹起白色纱帘。
张暮愣住。
楼下,姜慧两张手摆菜,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对,就是说了她两句嘛,闹着脾气呢,饭都不吃了还能因为什么,考试又考砸了女孩不用读书?女孩怎么不用读书,就是因为是女孩,才要多读书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小暮下来吃饭了。”她挂断电话,招呼张暮,“来,坐,吃饭。”
张暮顿了顿,“阿姨,我出去一趟。”
“现在?”姜慧惊讶,“先吃饭吧,吃过饭再去。”
“先留着,回来再吃。”
“啊,好,那你、那你早点回来。”
姜慧看着张暮拎着外套推开门,低头收拾饭菜,却听他忽然叫她:“阿姨。”
“哎?”姜慧抬头。
“别告诉他。”
“啊?”姜慧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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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好,海边风浪很大,浪花一重一重拍打岸边岩石。
岸边长椅上,郁春茫然看着大海和天空混沌交界的地方,手边放了罐起开的啤酒,和吃了大半的三角蛋糕。
身前身后不时有人路过,郁春却觉得那些人离自己十分的远,隔了层玻璃罩子似的,她在里面,别人都在外面。
她看了一会儿,将蛋糕拿起来,用小勺挖着,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海面有雾,灰蒙蒙将天海缝作一片,让她想起小时候早起上学的情景。
老家在一个小镇上,只铺了一条横穿村子的柏油路,剩下的全是布满尘土的黄泥路,深秋到初春的这段时间,早上会下霜,伴着白茫茫的雾。
大雾四起,地面潮湿,低矮的房屋隐约露出红瓦房顶,电线杆上错杂的线,跟枯树枝杈一起将天空分割成数不清的白色形状。
小孩们喜欢结伴去镇上上学,于是一排车轮印和嬉闹声打破晨间寂静。过一会儿,有个落单的小女孩,头发乱糟糟,骑着单车从雾里出来,艳羡地看着那群小伙伴。
郁春一口一口吃着蛋糕,慢慢皱起眉头。
今天的蛋糕味道好奇怪,一点都不甜,甚至有些酸苦。
其实郁春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合群,最开始,她还是有朋友的。
直到某天躲猫猫,她抓到两个小伙伴说悄悄话,正准备过去吓她们一条,却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是春春妈妈啊,跟张暮爸爸”
“啊?怎么会这样?”
“别跟别人说,我偷听我爸妈说话才知道的。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郁春站在墙后不知所措,愤怒,惊讶,害怕,所有情绪走马灯似的轮了一圈。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妈妈可能跟别人“有染”。
当时是怎么接受的这件事来着?郁春想了想,不记得了。
总之,小镇藏不住丑事,她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不跟她玩,她就不玩呗。刚开始这么想。
可是小孩子哪里耐得住寂寞。
那几年郁春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偷偷溜到村子南边,看同龄的小孩玩过家家、躲猫猫之类的游戏。
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张暮的。
身量高挑,面容清隽的少年,骑辆单车,单脚踩在弃置路旁的水泥管上,冷淡得像画里的人。
正月里,郁春爱去麦田里放风筝,时不时会碰见他骑单车路过。
那是她暗淡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带着色彩的回忆。
勺子挖到纸盒上,吱啦一声,郁春回神,才发现蛋糕吃光了,起身将垃圾丢到一边的垃圾桶。
她坐下,抓起啤酒罐灌一口,眉头立即皱起。
这么难喝。
雾里的太阳是黄乎乎的一大片,大概到了西南方。
该回家了。郁春想。
可回家后怎么面对这一切,她还没想好。
为什么她考不好,姜慧会生气,她生病了,姜慧第一反应依旧是生气呢?
郁春将冰凉的手塞到兜里,仰头看着天,眼神迷茫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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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暮急匆匆出门,是担心郁春出意外。
学校附近,小诊所,药店,网吧,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依旧不见人影。心脏仿佛被攥住,揪心地难捱。
站在大街上,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张暮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拿出手机看消息。
田馨:
[天呐学长?是本人吗?]
张暮焦急,几乎将屏幕盯穿,修长手指飞快打字:[是我,郁春今天联系你了吗?]
一滴水滴落到屏幕上,他抬手擦,才发现是额前的汗顺着滑下来了。
田馨:
[你问的是我同桌郁春吗?]
[她今早问我海边怎么去来着,我说32号公交车,两站就到]
[她出什么事了吗?]
[学长,真的是你吗?感觉自己在做梦哎]
后面还有几条消息,张暮来不及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海边。
“师傅,麻烦快点。”
“好嘞小伙子。”
窗外的商业街在张暮眼中飞速倒退,他仍觉速度太慢,“能不能再快点?”
司机诧异地看一眼内视镜,“最快了,小伙子,市中心限速。”
从出租车下来,张暮没让司机找零,一路越过绿化带跑到海边。
海岸线绵长,两侧分散着行人。
张暮顿感无措。
几乎沿着整个海岸线跑了两圈,才看到郁春的身影。
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坐姿很乖巧,手抄在兜里,两腿并在一起,仰头看着天空。鹅黄色的宽松外套鼓鼓的,像个奶黄包。
张暮悬着的一颗心骤然落地。
他停下来平复喘息,顿了好一阵子,才缓走过去。
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小心地组织着语言。
郁春却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扭过头来,视线落到他身上。
她歪脑袋,额前发丝被海风吹起,脸颊微红。
“被你发现啦。”
声音小小的。
他的心在这一刻软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