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的三月(5)
掌心传来些许痒意,她蜷了蜷手指,另只手摊开掌心伸出去。身前的人却没像郁春想得那样松手,她疑惑地抬起头。
张暮顿了顿,将碘伏和创口贴递给她。
处理伤口这种小事,郁春得心应手,先用棉签沾碘伏清理,再用牙齿撕开创口贴,贴上去就大功告成。
“谢谢你。”她稍微翻了下手背给他看,迅速将手塞回口袋,“呃你的胳膊,不用上药吗?”
“在这?”张暮问。
郁春四下看了看,还在药店门口,她窘住,一时无话。
张暮倒不再说什么,晃了晃喷雾瓶,修长手指扯开卫衣衣领,露出半截锁骨。
郁春慌不择路挪开眼睛。
心跳得厉害,脸也莫名烧起来,只有嘴唇有点痒,用牙齿咬住。
等喷雾呲呲两下,郁春小声说:“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张暮将衣领扯回去,盖上喷雾盖子。
“要不是我的话,你不会受伤”
“这么说,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张暮顿了顿,“有卫生纸么?”
“嗯?”
“你流鼻血了。”
郁春浑身一震,脸颊更烧得厉害,手忙脚乱捂住鼻子,液体从指缝涌出来。
张暮转身回药店。
片刻,药店的阿姨跟张暮一起出来,指挥郁春抬胳膊,顺便帮她按住鼻子。
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止住。
“谢谢阿姨”郁春看着满手血的阿姨,有些内疚。
“小事。冬天干燥,注意多喝水。”阿姨说,看到郁春脸色惨白,忍不住问:“平时不怎么流鼻血吧?”
郁春想了想,摇头。
她从小很少流鼻血,没想到第一次是在这种情况下,好丢人。
阿姨说没事,回了药店。郁春觉得太丢人,也不想多呆了,可逃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问:
“你不回去吗?”
张暮用绷带擦掉手上的血,绷带丢进垃圾桶,慢悠悠问:“回哪?”
“回家。”
虽然郁春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名义上她跟他要回的是同一个家。
“没听张泽光骂么,敢回去就打断腿。”张暮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很坦然,说不清到底是傲气还是自暴自弃。
郁春失语,从小到大虽没少挨巴掌,但是没被棒球棍这种真家伙威胁过。
她看着在张暮,暗自揣摩他心里在想什么,猜不出,只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等我一会。”她只嘱咐这么一句,立即改变方向,跑远了。
张暮手机震动,宋时宇的消息:
[过来呗,跟我爸妈打好招呼了]
[什么时候到?]
张暮握着手机看向空荡荡的人行道,女孩的身影早不见了,路边两排樱花树在夜里晃着新芽。转身走了两步,又皱着眉停下来。
[晚点]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郁春才回来。
脚步不快,是她一贯慢吞吞的性子,走近了才瞧见额上晶亮的细汗。
张暮靠在一颗枝干粗壮的樱花树下,郁春四下找了好几遍才看到他,眼睛一亮,几乎带着惊喜的笑,“你没走呀。”说完又抿了抿唇,将笑意藏回去。
“你好像没吃到晚饭吧今天我生日,请你吃蛋糕。”郁春伸手,将蛋糕递到他手边。
夜里风大,她额前的发被风吹到两边,眉眼柔软,棉服外套拉链拉到了最上面,罩住下嘴巴,露出小巧的鼻子,两只手藏在袖中,手指拎着个比巴掌大点的透明盒子,里面是个奶油蛋糕。
张暮几乎愣住,她哝了一声,又递近一些,他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接住蛋糕。
“今天你生日?”
“嗯。”晚上太冷,冷风吹得牙关颤,郁春吸鼻子,“你有地方住吗?”
“去同学家。”
“哦。”
路灯灯光黯淡得可怜,郁春将手揣回口袋,盯着脚下的影子,想想没什么好说的。
该回去了。
“郁春。”
郁春心底一颤,抬起头来。
“生日快乐。”
谢她张开嘴巴,一开始没发出声音,咳了一声,才挤出一声:“谢谢。”
张暮垂下的长睫微颤,仿若带些歉意,“晚会儿再走,可以么?”
郁春咬唇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不远处是之前打针的诊所。张暮跟赵盼打了个招呼,将郁春带到大厅旁的房间。
这是个储药的小房间,跟大厅只隔了个玻璃窗,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前不久的流感结束,候诊的队伍短了许多。
“坐。”张暮言简意赅,郁春回神,注意到身后多了把椅子。他还站着,在拆蛋糕。她四下看了看,没找出第二把椅子,思考片刻,还是坐下。
开着暖气的室内,比室外暖和许多,连椅子都是温热的,郁春被冻住的神经慢慢融化。
买蛋糕送的蜡烛很简陋,笔芯粗细,颜色鲜艳。其实蛋糕造型也很简单,大片白色奶油上撒了点巧克力碎。
郁春用手背蹭了下鼻尖,“太晚了,店主姐姐本来准备打烊的,临时做了这个”
张暮摇头表示没事,手放在口袋外面摸了摸,掏出个打火机,“点几支蜡烛?”
郁春摆手,“嗳?不用点。你切开吃就好了。”
张暮依旧点了全部蜡烛,花花绿绿的蜡烛插在白色蛋糕胚上,灯火摇曳,丑得可爱。
“许个愿。”他将蛋糕推到她身前。
“嗳?”郁春下意识抓紧衣角。
她许愿的姿势很笨拙,掌心合十,手上沾着不少血污,只停了两秒就睁开眼睛,急慌慌地吹灭了蜡烛,几缕白烟飘出来。
郁春扭头看张暮,后者微讶,“好了?”
“嗯。”她吞口水,再次点头肯定自己,“嗯嗯。”
“哟,阿春过生日呀。”
门口探出个脑袋,郁春看过去,是赵盼,不知怎么,她突然很窘迫,站起身拘谨地笑了笑。
“赵阿姨。”
赵盼没问他们怎么在这里过生日,摸了摸衣兜,走过来塞到郁春手里,“生日快乐哟。阿春今年几岁啦?”
是几颗压片糖果。郁春心中温暖,攥进掌心,“十六周岁。谢谢赵阿姨。”
“十六岁好呀,花苞一样的年纪。”赵盼将手揣进白大褂的兜里,“刚才许什么愿啦?”
“我”郁春卡壳,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热,越察觉越脸热,结结巴巴说:“我我没”
“哦~”赵盼意味深长,“十六岁嘛。十六岁好呀。”
郁春脸更红了,像烧红的虾子似的,头顶冒着蒸汽,“随、随便许的,健,健康,平安什么的”
“给。”张暮切开一块蛋糕,推到郁春身前。
赵盼笑笑不说话。
奶油很甜,郁春不好意思劝张暮多吃。六寸的小蛋糕,她吃了一小块,他吃了两块,剩下的叫赵盼拿去分了。
从诊所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时间太晚,张暮送她回去,她没推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她走在前面,而他慢悠悠落后一些了。
其实她更习惯走在他身后,大约半步远的距离,然后盯着他的背影。
她喜欢他回头时,视线不经意间从她身上略过——尽管不敢抬眼对视,偶尔对视一眼也立即挪开目光。
郁春回头,目光依旧不敢落在张暮脸上,好几次鼓起勇气,才将名字叫出口:
“张暮。”
心脏砰砰响,好像做了什么郑重的大事似的。
“嗯?”张暮没觉察她的心事,淡淡应声。
郁春挪开视线,看向前方的路,“你跟诊所的赵阿姨认识很久了吗?”
“嗯。小时候经常过来打针。”
她动了动揣在兜里的手指,摸到塑料糖纸,“你小时候身体也不好呀。我也是,隔三差五感冒发烧。那时候打针,医生阿姨都会给糖吃。”
“镇上的诊所?”
“嗯。一对夫妻开的。”
“彭原”张暮顺口说出那男医生的名字,一时想不起他老婆的。
郁春也皱着眉头想了想,回头说:“彭原和彭原老婆。小时候都是这么叫的我以为男生身体会强壮一些,不怎么生病。”
“小孩都一样。弱不禁风,动不动就生病。”
“是真的生病吗?还是因为挨打?”郁春问得稍显急切。张暮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疑惑,她连忙收回目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大多数是因为生病。偶尔因为些皮外伤——应该也算生病。”
“他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不顺意。”张暮说,一双狭长的眸看向远方,内双显得薄冷,“因为我不顺他的意。”
“可你”可你已经很优秀了。郁春没有说出口。
走到单元门门口时,郁春忽然听张暮说花开了,她回头看过去,在几颗冒芽的小树里找到几点细小的粉色。
大概是樱花。只有那么一棵树,树上几个枝杈,星星点点几朵小花藏在夜里。她心中微动。
“该送你个生日礼物。”张暮说:“想要什么?”
“嗳?”郁春急忙摆手,“不用送礼物的,你,你今天还因为我受伤了”
“一点淤青而已。”张暮似有若无地勾唇,仿佛含笑戏谑:“怎么,这个算礼物?”
郁春愣住,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可她更不会推脱,正准备默认,忽然想起那伤口大概很痛。
不行。她不想让这么痛的东西成为礼物。
“回头补给你。”张暮看出她的犹豫。
“不用。真的。”郁春讷讷。
“礼尚往来而已。”
“嗳?我送过你吗?”她摸不着头脑。
张暮没回答,只问:“想要什么?”
“嗯”郁春犹豫。
“慢慢想,不着急。”张暮看着玻璃门后黑漆漆的楼洞,“上去吧。”
“你也,呃,注意安全。”郁春拉开门。
嘴巴笨死了。她上楼仍在暗暗埋怨自己。
这么冷的天被赶出家门,一定很不好受,可是她没有什么力量去安慰他,只能给他买一块小蛋糕。
唉。
郁春耷拉着脑袋上楼,蹑手蹑脚开门。
客厅的狼藉被收拾掉了,只剩木地板的划痕和空落落的桌子。柑橘调的香水味钻入鼻腔,清甜似雪梨和桃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刚才就嗅到这个味道了,不知道是不是混乱中打碎了什么香水。
晚上经历太多,郁春没有写日记,直接翻身上床,可今夜有些失眠。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黑暗里寻着天花板的轮廓,看得眼睛酸。
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生活在小镇上,小孩的日常是骑在麦垄间的自行车,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掰成一节一节项链状的地瓜秧。
乡下的小孩以为那通往县城、每天三趟、屁股突突冒着灰气的汽车,就是外面的世界。
郁春跟所有小孩一样向往着素未谋面的大城市,不过她是没什么野心的那种。去城市?好呀。留在小镇?也好。
让她真正向往外面世界的人,是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少年。
少年模样清俊,总爱穿宽大的t恤配球鞋运动裤,蓝色白色砖红色,身材高挑瘦削,随便什么不羁的颜色都能驾驭。每年只在春节和暑假时回小镇住两个周,每次都能引起小姑娘们瞩目。
在他之前,郁春认知里,那么大的男生,都是铲青头,声音粗噶,随时随地抽烟吐痰的模样。
他从小疏离人群,不跟同龄的小孩交往,一个人戴着耳机骑自行车,有时候抱着平板或者一本书。
原来这就是城市里的孩子。
她以为他应该是很幸福的人。
——如果后面没有发生那么多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