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的三月(2)
面前是一个小型网吧,位置在学校后面七拐八拐的巷子里。
郁春从前只听同学说过宿舍楼后面的小区很乱,这是第一次过来。
一楼区域不大,只有四排电脑,每排四台,零散坐了几个人,个个头戴麦克风,键盘鼠标敲得噼啪响,嘴里是不是蹦出几个脏字儿,再吐一口烟圈。云雾缭绕的烟味,混杂泡面卤蛋的气味。
郁春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卫城,而是一瞬间回到了齐河。脏乱,落后,嘈杂的齐河。
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个满脸横肉的大哥将烟屁股丢下,一遍用鞋碾压一遍抬眼打量郁春。
郁春急忙挪开目光,低下头来,朝前挪了半步,视线中多了双修长的腿,校服裤子略显局促,露出半截灰袜,踝部骨线分明流畅。
将他纳入视线中,她心里才有些许安心。
“包间没了,只能大厅”
“两小时”
“得嘞。”
“七号。”张暮从老板那里接过临时卡和耳机,回头看向身后的郁春。
郁春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机器号。张暮朝那一排排电脑走去,郁春低头跟在他身后。
她第一次来网吧,全然不懂任何流程,但刚才的经历,让她无心计较。
张暮抽了几张纸,利索地擦了擦桌椅,然后坐下打开电脑。
郁春余光瞥见一边的老式铁窗,一排排钢筋竖直分割天幕的大密度蓝。
不知道现在几点,总之晚自习早已开始了,逃课这种事从不在郁春的认知里。
“该回学校了。”她忍不住小声说。
张暮坐在她身边另一个椅子上,两个人只开了一台机器,并排坐着,空间显得促狭,他只能歪着身子敲键盘,听见她说话,只回头瞥一眼,“外套脱掉,不热么。”
供暖没有结束,室内温暖如春,羽绒服显得厚重。
郁春立即脸热,低头顿了两秒,却按他的话做了。即便直到此时,她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张暮打开一个视频网站翻片库,背光映在脸上,薄唇微抿,眉宇深邃认真。
这种地方,如果不是他带着,她打死也不会来的。
郁春别开视线。明知他是危险,还是忍不住靠近。她为自己叹气。
“戴上。”张暮递过来一个头戴式耳机。
她迟疑地接过,刚带上就听到一段电影开场音效。
张暮没解释,看着屏幕靠回椅背。
画面中浮现片名,《忠犬八公的故事》。郁春似乎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故事,据说很感人。
电影有种旧相片一样的灰黄色调,从细节处娓娓道来,没有波澜壮阔的起伏。
前半部分很温馨,和谐的小镇生活,人情世故,可爱的老头和忠心的小八。
所以后面的生离死别和无望的等待让人格外心疼。一条狗在主人死后,坚持等了十年,寒来暑往,坚持守在站台,从壮年等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郁春眼眶悄然泛红,视线模糊,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攥紧了手指。
她忍得住哽咽,但忍不住心口隐隐发痛。
身边的人忽然站起身,郁春下意识看过去,视线却遮挡,紧接着被一件外套兜头盖住。
张暮单手按住座椅靠背,站在她身旁。
视线骤然变黑,鼻尖嗅到熟悉的浅淡的洗衣液的香气,跟她身上一样。
顷刻间,郁春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刚开始只是啜泣,后来哭声渐渐放大,闷闷地从外套里透出来。
她已经不止是在为电影情节而哭了。
生活对郁春来说不只是一团乱麻,还是一间黑漆漆的看不见出路的屋子,任她如何拼命捶打,都找不到重见光明的可能。
心酸,无奈,愤怒,委屈,这几天经历的百种苦涩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顶的外套跟着颤抖。
有人到了时间准备退机器,摘掉耳机后听到不寻常的呜咽声,四下张望才看到角落里确实有人在哭。
烟雾缭绕,模糊柔和了电子彩灯的荧光,敲键盘的声音、愤怒的骂人声都仿佛离那里很远,只剩下呜咽。少女攥紧了手指,仿佛要抓住什么微小的事物。
少年去要了一包抽纸,放到她腿上,看着她随便扯了几张,擦擦涕泪,继续哭泣。他也就继续沉默着守在一旁,灯光映下来,睫毛在眼下翳出小片阴影,眼神分外安静柔和。
不知道哭了多久,郁春鼻尖和眼睛被纸巾擦得发痛,再也一滴泪了,她推开罩在眼前的外套,抬眼看向身旁站着的人。还不适应明亮的灯光,眯了眯眼。
张暮垂眸看着她泛红一片的眼眶和鼻尖,“好了么?”
她吸了下鼻子,点点头,“好了。”
“走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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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网吧出来前郁春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了。拜托田馨请的假大概不足以支撑到这个时间。
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便利店玻璃门内,货架上满是花花绿绿的瓶罐和小袋零食。
张暮手里握了个纸杯,推门让开位置,郁春手里也握着同样的杯子,另只手里是块小蛋糕,从他身后走出来。
依旧是街头的木质长椅,两个人分坐两端,手里各捧了杯热饮。郁春手里是牛奶,浅啜一口,温热香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胃管,整个人刚经历脱水,有种从深冬的干枯岑寂中复苏之感,连牙痛都奇迹般缓解不少。
身边人望向街对岸的繁华灯火,捧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只是暖手,并没有喝。
郁春鼓起勇气,“今天麻烦你了。”
张暮点了下头,问:“他来找你做什么?”
郁春垂眸,看向手里的简易纸杯,不远处有盏路灯,将液体照成暖白色,轻微晃动到杯壁上。
“没什么。”
“哦。”张暮没有再说话了。
“我想要那个气球嘛妈妈。”
“找你爸去。”
“爸爸,好爸爸”
“你妈同意就给你买。”
牵着手的一家三口从长椅前走过,小孩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爸爸,小嘴没停过。大人不耐烦,将他胳膊抓紧,“前方井盖请注意,前方井盖请注意,起飞~~”
“飞喽!”小孩被吊住胳膊,一跃飞过井盖,咯咯咯笑起来。
张暮一直看着,直到一家三口消失在视线范围。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拆塑料的声音,郁春刚取开盒装的纸杯小蛋糕。刚才看到烘焙区她就眼前一亮,径直走过去,很快选了最便宜的那个。
张暮看了一眼,果然只有奶油和两块罐头水果,忽然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你吃不吃?”郁春问。刚才哭了太久,她鼻尖被纸巾擦得泛红,挥之不去,声音也哑哑零落在风里。
他摇头。
郁春抿了下唇,她觉得自己吃独食不太好,可是不懂怎么客套,犹豫好一会儿,才用勺子挖了第一口。
奶油极甜。
少女吃蛋糕的模样很专注,一勺接着一勺,小心翼翼地抿掉唇边的白色奶油渍,碎发落在耳边,轮廓在昏黄路灯下分外柔和。
张暮忽然想到在餐馆看到她时的模样,羞愤至极,却梗着脖子绝不低头,说话时拖着哭腔,可一滴泪都没有掉。
郁春连吃了好几口,纸杯挖出一块空白,放下勺清了清嗓子,“他来找我要钱。”
张暮冷不丁被打断神游,“嗯?”
“要钱去喝酒,赌博,总之,不会是什么正经用途。”郁春刻意坐直了些,使自己看起来不卑不亢。
或许因为惊讶,张暮沉默片刻,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没钱。”
张暮欲言又止。
片刻后。
张暮说:“这件事交给长辈自己处理。”
“嗯。”郁春点头。
“有事可以找我。”
“嗯?”
“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郁春先是一愣,然后再次点头。
地上铺着红砖,两个影子被拉长映在上面,影影绰绰,倒似挨在一起。
她举起杯子,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抿了抿唇上的奶渍。
“你今天也不用上晚自习吗?”
“嗯。之前每周四准备竞赛。后来竞赛结束,但经常不过去。”张暮坦白。
“这样呀。”其实竞赛这件事郁春知道,布告栏里写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美食街方向,“我,我当时还没付饭钱就出来了。”
“没事。宋时宇会结账。”
郁明亮一着急就跳脚的性子,被指认吃霸王餐的话,指不定要怎么闹。有人能垫上这份钱,郁春稍稍放下心,转念又哽住,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安排好了,似乎对郁明亮什么德行很清楚。
郁春陷入窘迫,讷讷道谢,“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钱捎给他?”
“明天。”
“好。”
郁春打起精神,歉意地说:“可能连累他也耽误自习了。抱歉。”
“没事。他巴不得永远不用上自习。”张暮说。
这语气太轻松,内容太随意,郁春竟忍不住勾唇笑了出来。
她觉得今夜,似乎触碰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张暮——虽仍不爱言辞但没想象中那么疏离了。
张暮似乎忽然感应到什么,看了过来。
郁春赶紧收敛笑容。
“咳。”郁春清了清嗓子,“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翘课。”
话音刚落,手背贴上嘴巴。
她后悔提这个了。
一点不讨巧,显得没话找话。
“是么?”张暮倒没显出什么,“以后会习惯的。”
“哈?”郁春微讶,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张暮挑眉,几分少年意气懒散不羁,“你真的想上高中,学什么数理化政史地”
郁春心中一跳,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脸颊烧得有些烫。
“还是被安排好了这条‘正确’的路,什么都不用想?”张暮问。
郁春潦草点头,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又摇头,“我,没想过”
张暮似乎笑了下。她脸颊更红,只求晚风再凉一些,降温再快一些。
“如果摆脱不了现在的状态,那至少在做‘正确’的时候,偶尔空出时间,去做一个闲人。”
郁春拼命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半晌,才小心地问:“为什么是闲人?”
张暮说:“闲人才会去做喜欢的事。”
闲人才会去做喜欢的事。郁春觉得这句话在张暮身上是更多,一些她真正靠近他之前永远不会了解的东西。
不远处学校两栋教学楼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窗内奋笔疾书的身影。
“你爸他什么时候离开卫城?”
郁春被从思绪中扯回现实,小声嗫嚅:“不知道要不到钱的话不会走吧。”
“也就是有可能再来找你。”
“”
“晚上放学等我一起,别一个人了。”
郁春惊讶。
“为、为什么?”
张暮沉默片刻。
郁春没发觉自己唇角上扬,似乎有了某种期待,心脏骤时加速。
“应该的。”张暮冷静解释:“我应该照顾你。”
笑意僵在脸上,旋即扯开,她糊涂道:“是吗”
郁春深深吐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纸杯丢进身边的垃圾桶。
她看向张暮,身形俊瘦挺拔的少年逆光靠在椅背上,两腿一曲一伸,整个人镶了层金色。明明只隔了一半步,却遥远得仿佛千里江河横亘阻隔。
夜色渐深,温度越来越低,料峭的风顺着衣领钻进胸口,刀刻一般清晰,郁春清醒起来。
“今天谢谢你。”她说。
“该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