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的三月(1)
清晨,天刚蒙蒙亮,天色近乎灰白。
郁春从睡梦中惊醒,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距离闹钟还有二十分钟。丢下手机,胳膊撑在枕上,捂住惊悸起伏的胸口。
墙上挂钟滴答。
手机屏幕未熄,锁屏处消息提醒她有七条未读短信,来自同一个号码。
郁春犹豫片刻,捡起手机,点开短信,一条条读下去。
/
下午大课间,全校学生去操场跑操,几十个队伍,接头衔尾,跑起来颇壮观。队伍解散后,学生三三两两朝教学楼涌去。
“今天天气好,晚上出去吃呗。”田馨挽着郁春,她格外喜欢这种亲昵。
郁春却看着不远处某个方向发呆,全然没听到似的。
“郁春!”
“嗳?”郁春惊然回神。
“看什么呢?”田馨好奇地探头,四处张望,“有什么好看的?”
“没,我在走神。”
“哎!学长!”
郁春心中一动,顺着田馨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人群中高挑的身影。跑操要求统一着装,所有人都是蓝白校服,那人跟老师一起站在花坛旁边,眉目微沉。
不少女生经过时偷偷扭头看他。那些人从他眼里经过,从未停留。
田馨说:“啧。这不是高三有名的阎王嘛,也就在学长这种个学霸面前和颜悦色了,但凡换成我这样的,脸上立马抹锅灰。”
“小点声。”
“哦哦。”
慢慢靠近花坛,田馨不敢放肆。
郁春收敛目光,扭头看向另一侧的教学楼,“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刚才说什么了?”田馨忍不住偷瞄张暮。
花坛不大,大约九步就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郁春稍稍松了口气,因紧张而绷直的后背松懈下来。
“啊啊啊,学长看我了,他会不会知道我是之前加他好友的人?”田馨兴奋,“不会吧,明明没回过我的消息,我也不敢多发,怕被拉黑”
“嗳。”郁春脚步顿住。
“怎么了春春?”
郁春指了下身前。
田馨疑惑,顺着看过去,进楼这段路比较拥挤,身前的两个人是班长和一个女生,正谈笑风生。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笑一声,“磨磨蹭蹭的,不怕迟到老徐骂人啊。”
班长闻声回头,“田馨,正好有件事问你”
“不知道。”田馨没好气,拽着郁春从班长和另一个女生中间穿过,又挤过拥挤人群,走到最前面。
郁春没弄清状况就被带到二楼走廊,喘了口气,“田馨,你怎么了?”
田馨松开她的手,大步朝教室走去。“没怎么,单纯看那两个人不顺眼。”
刚才那个女生,就是之前挡田馨的路被小石子砸中的女生,两个人中间似乎有过节。至于班长郁春抿唇,看向田馨孤身一人的背影。
晚饭时间,田馨非要带郁春去校外的美食街去吃,郁春看她最后两节课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拒绝。
最近日落渐晚,晚饭时间,天边只是薄暮色,淡淡的橘紫嫣红,连接洗净的蓝和近乎空洞的灰白,过渡自然却又界限分明。
“你看西边的天,好漂亮。”在校门口等绿灯时,郁春感叹。
“海边日落更美,不过咱们学校旁边这片海朝西,要是朝北或者朝南的,看日落最合适啦”话音刚落,田馨拉着郁春朝马路对面跑去。
晚餐时间大约只有二十五分钟,难得可以出校门的时间,必须争分夺秒。
郁春没有防备,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加入人潮,扭头就见田馨满脸得逞的坏笑。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跟上田馨的脚步。绿灯亮起,一个个向往自由的身影奔跑起来,涌动成潮。
有些学生不上晚自习,这个时间就放学,两条单向车道中间的广场停了几辆车,不少家长翘首等着接学生。
无意中对上不远处一道焦灼的视线,冒着森森绿光一样,郁春不由浑身一凛。
田馨感受到郁春慢下脚步,有些着急,“这个绿灯很短的,再不过就过不去了你怎么了?”
郁春却忽然捂肚子,脚步艰难,很痛苦的样子。
“春春,你没事吧?”
“抱歉,田馨,我突然肚子痛”
“啊?怎么好好的,肚子疼,这这这怎么办。”田馨停下脚步,前后看了看,着急又无助。
郁春脸色煞白,“我可能要去上个洗手间,你自己去吃饭吧。”
田馨想了想,“我还是陪着你吧,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想喝学校的热粥”
“也是,不能空肚子上晚自习,那我回学校去买饭。你能走到厕所吗?”
“应该可以。你快回去吧,如果我回迟了,就帮我跟老师说一声,我会尽快回去的”
“好好好,快去吧,对面就有公共卫生间。”田馨催促。
郁春捂着肚子等下一个绿灯,过了马路,跟回到校门口的田馨挥了挥手,目送她消失在校园里。
“乖女儿,想老爸没有?”
中年男人故作谄媚的声音。
郁春回头,看到刚走到自己身边的郁明亮。
男人身量不高,背微偻着,黝黑的脸长年累月暴露在太阳下,红黑干瘪,深色外套几块油亮的痕迹,袖口烫了个洞,大朵鸡毛似的绒从里面露出来。
郁春不说话,郁明亮抽了口烟,烟圈吐出来,模糊了枯瘦的脸。
“给你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小没良心的带钱了没?跟老爸一起吃顿饭去呗。”
/
学校门口整一条都是美食街,郁明亮晃悠着选了一家门面最大的店。郁春只想赶紧打发他走,没有异议,进了门却后悔了。
她看到上次在诊所打针遇到的张暮的同学宋时宇了。
“爸,要不换一家吧,你吃过日料吗,同学说隔壁”
“不用。”郁明亮大手一挥,对这家餐馆内部大气的装修很满意,“我就是吃顿便饭,随便找个地就行,不用那么讲究。”
郁春心中叫苦不迭,然而脸上不敢透露分毫,生怕郁明亮看出什么,找借口闹事。她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将菜单递给郁明亮,“赶紧点吧。”
郁明亮的烟进门前被服务生阻止了,掐灭才进来,用手指摩挲下巴,眯眼看菜单,正准备开口,眼珠子一转,菜单递还给郁春,笑吟吟说:“你点,你点。”
郁春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牙龈隐隐肿胀,扯着神经疼。
“你高中正长身体呢。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我只有二十分钟。”言下之意是没打算吃。
“什么破学校,只给二十分钟吃饭,吃的完吗?”
郁春不说话。
“这个花雕排骨,蒜蓉生蚝,蒜薹炒肉和西红柿炒蛋,再来个蛤蜊豆腐汤。够不够?”郁明亮将菜单翻开,指给服务员看,末了不忘对郁春笑:“都是你喜欢吃的。哦,再来一扎啤酒。”
再没什么了,他放下菜单,讨好地看向郁春,“先这样吧。亲爸好不容易来一趟,学校也不能说啥,你到时候跟班主任解释解释不就完了。肯定都能理解。”
“”
郁明亮用一种苦口婆心但怜惜的语气说:“你看你,还是闷葫芦一个,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混,连招呼都不会跟别人打。”
郁春低着头,牙疼到说不清话,“爸,你怎么来卫城了?”
“乌鲁乌鲁什么,连话都不想好好说了?这不是想你了”
郁春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不买账。
郁明亮手背捂住嘴干咳,显得很自然,“你弟上着学呢,突然请假来这里,我这个亲爸,能不着急吗?”
“他前天就走了,你没见着他?”
“我,我这”郁明亮磕巴起来。
“你又没回家?”郁春眉目微沉。
“这个这个”
“先生,麻烦挪一下,上菜了。”服务生将菜端上来,郁明亮看见救星似的挪开茶壶。
“来,吃排骨。”郁明亮夹了块大排骨放到郁春碗里,“正长身体的时候”
“爸,有事直说吧。我还要上课。”
“哈哈哈哈。不着急,不着急。”郁明亮又给她夹了几筷菜,郁春身前的碗里坟出一座小山,她动筷了,他才谨慎地开腔:“是这样的,小春,老爸这个,最近手头有点紧”
郁春什么不咬,牙都痛得厉害,这排骨炖得生,筋肉嚼不动,生生咽下去,差点喘不过气。
“爸,不是说过了,不要再去推牌九了在家里,在家里打麻将行不行?”
“不是牌九,这回是想做正经生意,有个伙计在跑长途物流,一趟好几千,说人手不够,想拉我入伙,但是我得先有车不是。”郁明亮说,“但是这不是之前你奶奶住院嘛,我手头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能来找你开这个口。”
“上次奶奶住院,你根本就没拿钱缴费,最后全是姑姑去交的。”
啪!
郁春受惊手抖,郁明亮拍案而起,“我怎么没交钱!”
四周不少食客好奇地看过来,郁春尴尬地低下头,“爸,你先坐下,小点声”
“你就这么看你爸的?觉得我丢人了是不是?”
“我不是”郁春咬唇,下唇失血发白,手指慌乱地发抖,拼命握紧叶止不住。
“什么不是,你就是!跟你妈一个德行。”郁明亮最后还骂了个脏字,整个人支棱着咄咄逼人。
“爸,你先坐下,求你了”
“想让我坐下,行,给我十万块钱。”
“我哪有钱”
“你没钱,你妈有钱,你妈那个姘头有钱,妈的抢老子女人不得给老子补偿?”
郁明亮刺得人眼睛痛。郁春拼命摇头,眼眶泠泠泛着微光,“我不能,我不能跟他们要钱。”
郁明亮头顶一束冷白的光,黑红干枯的脸被映得发青,咬牙切齿地从喉咙挤出声音,“你不能?你不能谁能?怎么着,姓张的那狗娘养的抢了老子的老婆孩子,连钱都不用付的?你平时有钱没?他一点不给?”
几乎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了,郁春耳边轰鸣,仿佛能听到他们心中的议论声,她拼命摇头。
“哦,给,给多少?”郁明亮上下打量她,“给不了多少吧。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贱吗?因为你妈贱!你们母女俩一个赛一个贱。给点零头就他妈换主儿,怪不得胳膊肘往外拐,亲爹都不要了”
“先生,这里是公共场合,麻烦遵守”
郁明亮骂得太难听,招惹一众好奇的目光,好几个服务生跑过来劝阻。
围绕在郁春身边的,是同情的目光。然而这些居高临下的注视,更像刀子一样从她心尖划过。
她想要化为齑粉,跳进热汤里灰飞烟灭,不留一丝被人发觉的余地。
指节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
“跟我走。”
郁春一瞬间鼻尖酸涩,可头顶仿佛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
“哎哎哎,这是我闺女,教育教育她,不好意思啊”郁明亮腆着笑容跟经理道歉,一回头发现个面容白净的高中生,立即警觉起来,没好气地问:“你谁?来干嘛的?”
张暮没看郁明亮,仍将手摊开放在郁春面前,“走吧。该上课了。”
郁春犹豫,看向凶神恶煞的郁明亮,立即挪开视线,纠结片刻,试探性抬手。
“小春,话还没说完,走什么?!”郁明亮厉声。
悬在空中的手立即滞住,手指轻微瑟缩。
犹豫间,郁春的手腕却被一只大掌包住,紧接着被一股力拉起来。
少年低眉,冷峻眉眼间寒气四溢。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姘头家里的小子吧。”郁明亮从座位里挤出来,横档在两个人身前,“真有意思,我跟我闺女的家事,你来掺和什么,跟你老子一样贱种,喜欢抢别人的?”
张暮身高比郁明亮高许多,冷冷看着他,“让开。”
“放你妈的屁!”郁明亮气势汹汹,却只骂了一句,忽然往地上一坐。
“啊,老天爷啊,没天理啊。”堪比嚎丧的粗噶嗓音。
“我一年到头出劳力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婆娘居然跟小白脸搞上了,一次不够还搞两次,两次不够还逼我婆娘跟我离婚,可怜我一儿一女两个孩,女儿被他抢走了,现在连亲爹都不认了。老天爷,我真命苦啊,命里全是没心肝的东西,老天爷!你让我出门被车撞死吧”
郁明亮眼角挤出几滴清泪,顺着黑红的皮肤滑落。周遭少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视线再投到父女身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昧。
“跟你没关系,你走”郁春脸颊通红,嘴唇却是病态的白,颤颤发抖。她用力,想要挣开张暮的手。
握在腕上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不容置喙的力度。
“叔叔,你再这样我可就联系老师了,上学时间在外面被堵了,老师有责任报警的”宋时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经理和服务生也冲上去劝阻。
一地鸡毛里,郁春被张暮牵出餐馆。
上课铃遥远地从学校传过来,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路灯辉煌,远处的建筑成了高矮的剪影。
车辆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冷飕飕的风,郁春手指瑟缩一下,犹豫着插|进口袋,衣料摩擦窸窣响。
意识渐渐回归,郁春发现自己正坐在路边长椅,扭头看向一侧,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张暮坐在旁边。这长椅嵌在松林小道旁,光线不大好,他半身隐在暗处,暖黄色路灯在身上留下明暗过渡,侧颜一如既往的棱角分明。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餐馆,他也没问她郁明亮来找她有什么事。
只是安静地坐在路边。
身前人来人往。
灯火辉煌。
郁春连牙痛都似乎感受不到了,木然耷拉肩膀,任由许多人靠近又远离,车灯在眼中映亮又熄灭。
“想哭就哭出来。”
低沉的声音随风飘到她耳中,像黑夜里树叶的剪影,幢幢影影在苦蓝色天幕里晃动,簌簌清冷。
郁春眼底一热,却只觉酸涩,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身边的人忽然站起身,郁春下意识跟着向前俯身,紧接着又松下力气,低垂着头。
“跟着我。”张暮说。
郁春坐在暗处,没有灯光,侧脸暗淡模糊,只有脸颊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