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的二月(2)
少年很高,挡住郁春头顶大半灯光,眼前霎时暗了几度,她愣了一瞬,正巧对上他的目光,郁春立即挪开目光。
握住手机的手指缘泛白。
直到木质楼梯处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郁春后之后觉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刚才的表现太不自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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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春从洗手间出来,隔壁房间门仍保持半开状态。她顿住脚步,看向步梯,呼吸不太顺畅,回卧室扯了张纸,一边走一边飞快擦掉鼻涕。
楼下传来脚步声,郁春赶紧将纸团攥进掌心。
嗒,嗒,嗒,脚步声渐近。少年从楼梯后出现,神情寡淡,手里握了个马克杯。
一双眼似月色朦胧的夜,目光冷寂淡然与她对视。
“那咳。”郁春被堵住的喉咙发出沉闷嘶哑的声音,立即清了清嗓子,她低下头,“那个,谢谢你帮我送药,今天早上”
话说得颠三倒四,然而既然说出口,就不能撤回修改了。她紧盯拖鞋前木地板的纹路,盯久了,视线里多了几片白色光点。
“哦。”少年应声,轻飘飘的一声,柳絮一样转瞬消散在空气里。
郁春抿着唇,等了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再说一遍谢谢。
回到房间里,郁春站门后等了片刻,听到隔壁传来咔哒关门的声音,才朝书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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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整个世界安静得只有风声,和笔尖摩擦纸面的窸窣声。
郁春结束最后一科作业,已接近一点,在便签上划掉这项,目光下移,对着自主复习计划犹豫片刻,打了叉。
她伸了个懒腰,拉开抽屉,从一沓学习资料底下抽出个巴掌大的日记本。
2月26日。
天气晴。
感冒又加重了,怕打扰上课,忍咳嗽忍得很辛苦。早上故意落下了感冒药,妈妈果然拜托你捎过去了。谢谢。生病也觉得开心。
今天物理课去实验室,电磁打点计时器用得一塌糊涂,小组成员一起被老师狠批一顿你这么聪明,当时应该不会这样吧。
晚上酝酿好久,才跟你说了一句话。你的回复依旧很简洁,大概因为我是个突然闯入生活的陌生人。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笑着多说几句话。
晚安,张暮,做个好梦。
笔尖落到最后一个标点,郁春静了片刻,收起本子。
暖橘色灯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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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郁春照常上学,起床时发现感冒又加重了些,上课时愈发头重脚轻,最后一节课因为怏怏打瞌睡被老师点名,田馨帮她解释,才没被没罚站。
下课铃声响,在教室坐了八节课的学生脸上重新浮现生气,三五成群结伴吃饭。
田馨上学期跟别人一起吃饭,这学期见郁春总是一个人,于是天天抓她一起去食堂。
人潮拥挤,朝食堂方向涌去,郁春胳膊被撞了一下,“看什么呢?”
她回过头看向前方,“他们放学了。”
感冒引起嗓子干痛,咽口水都痛,她尽量少说几个字。
田馨回头看了一会儿,“哦,高三的嘛,之前因为调休连续上了九天课,今晚休一晚上。”
“明天,还要上课吗?”
“嗯呐,明早回来。”
田馨一边走一边踢脚边的小石子,一个不小心把石子踢到某个女生小腿上,被对方瞪了一眼,田馨梗着脖子没道歉。郁春认出这是同班同学,似乎跟田馨关系不太好,赶紧拉她走开了。
田馨不甘心,“哎你别拽我,她非挡在我前面,我走哪她走哪你手好热啊。”
她掰过郁春的肩膀,眼里顿时浮现惊讶,“靠!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年级办公室里,高一十六班的班主任刚跟同事约好去吃饭,被两个女生拦住路。
“老师老师,郁春发烧了。”田馨一手揽住郁春,焦急地说。
班主任看着她旁边的女生,脸色惨白却泛着异样的红,眼神涣散,赶紧叫人坐下。
田馨把郁春扶到沙发坐下,班主任问:“郁春,你家长电话多少?”
郁春报上姜慧的电话号码,班主任拨了过去。
田馨衣角被扯了下,听见郁春小声说:“吃点退烧药就好了”
她低声呵斥,“一直发烧会把脑子烧坏的!”
郁春噤声,抿唇看向班主任,电话似乎没打通,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又拨了过去。
郁春忽想起件事,昨天听见姜慧讲电话,郁冬好像要来卫城。她看向班主任,嘴唇蠕动两下,复又抿紧。
班主任无奈问:“郁春啊,这是谁的电话?”
郁春说:“我妈妈。”
“打不通啊。你爸呢,现在有空吗?”
郁春摇头。
“这你这个样子,肯定不能上晚自习了,得去医院看看,没家长陪可怎么行”
“我送郁春吧,我前段时间刚在区医院吊过水,我熟。”田馨积极举手。
班主任说:“你送什么送,晚自习上不上了?吃饭了没?赶紧吃饭去。”
田馨被班主任轰走。同组的老师找班主任有事,两个人说着话,走到窗边去了。
偌大的年级办公室只剩下郁春,她靠在沙发扶手处,浑身没力气,白色大理石地板晃眼刺目,看久了眼皮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班主任的声音在郁春头顶响起来:
“郁春,刚刚你妈说叫你哥来接你。假条给你,去门口等着吧。”
郁春浑浑噩噩接过假条,嗓音嘶哑地说谢谢老师。
校门口斜坡底下横亘两条单向车道,车流飞快,中间的停车区域空着,零星几个离校晚的高三学生从中间穿过去。
郁春将假条递给门卫大叔,从小门穿过去,站在校门口斜坡上。
天色渐晚,鳞次栉比的楼宇背后是斜阳残照,地平线遥远而模糊,烂漫云彩如粉紫水彩颜料一般铺在天边,由亮转黯。
看见张暮的时候,恰巧夕阳收进最后一丝余晖,路灯亮起,灯光温暖。
他没来得及换掉校服,外面穿了件烟灰色夹克棉服,站在过街的斑马线上等红灯。晚风将额前黑色碎发吹起,拂过眉目,沉静清隽。
郁春心里无端泛起柔软。
他仿佛也看到她了,快步朝这边走来。
郁春移开视线,将手里的纸团垃圾丢进垃圾桶,朝对面走去。
“阿姨叫我送你看病。”
“嗯,谢谢。”
交流很简洁,郁春后知后觉自己该把话说漂亮些,可张暮已转身带路了。她咬紧嘴唇,小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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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春以为张暮会带她去医院,结果是家小诊所。诊所里看病的人不少,两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外间面诊,进门时还跟张暮打招呼,似乎很熟悉。
给郁春会诊的是个和善的老大夫,说她是流行性感冒,开了几袋药水,嘱咐她多喝热水。
“姑娘,以后生病了就早点看病,别自己硬扛。这嗓子都肿成什么样了。”
郁春被带到二楼打针,不大的几间屋子,摆了几张单人床和座椅,大约十多个人在吊水。护士找了个床头叫她坐下,脱掉外套,从铁盒里抽出橡皮带绑她胳膊上。
消毒的碘伏棉球微凉,郁春瑟缩了一下,别开脸,恰巧看到靠在门边的人。
房间很小,两张床坐了五个人,一边长椅也坐满了,张暮只能斜靠门框,他个子高,几乎能碰到门框顶端。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外套,他一身蓝白校服,低头看手机,许是察觉到什么,抬眼看过来。
少年骨相线条冷硬,五官清薄,眸色很浅,总若有似无带着疏离感。
郁春立即挪开视线。
冰凉的液体顺着管道流进手背,输液针已扎好了。
有人叫护士换药,护士应声离开。房间一侧挂了部电视,里面在放熊出没,隔壁小孩看得津津有味。
郁春下意识摸肩膀,没摸到书包带,愣了片刻,想起自己没收拾书包。
身前的灯光被遮了大半,她抬头,张暮不知何时收了手机走到她身前了。
“你要走了吗?”
“想吃什么?”
张暮音质与他相貌一样的冷清。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郁春小幅度摇头,有些难堪地咬住唇。
沉默片刻。
张暮说:“我去买点吃的。”
郁春无言地看着他,他亦回以沉默,单眼皮线条凌厉,眸色浅淡,仿若深海无垠。
郁春败下阵来,“粥,土豆丝”话未说完,她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还是不麻烦你了”
“半小时。”
郁春一怔,没来得及说话,张暮已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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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张暮送来晚餐,南瓜粥和土豆丝,很清淡的两样菜。他稍微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其实郁春不确定他走没走,只是强打精神坐在床边,眼见着第一瓶药水挂完,也没见他回来,渐渐松懈下来,靠在床头打盹。
吊完两大瓶药水,已接近九点了。
护士过来拔了针,郁春按了会儿针眼,穿上外套,按记忆回到学校附近,朝住处走去。
姜慧离婚后,带郁春搬到卫城张泽光家里。这处重点高中的学区房,六楼,没电梯,不能算缺点。
郁春刚走进楼洞,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心脏一紧,慢下脚步。
“点滴吊过了?”
熟悉的尾音上扬的女人声音。
郁春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姜慧,点点头,“嗯。”
“跟你说多穿点衣服多穿点衣服,就是不听,感冒一次多麻烦,你受罪,家里人也得跟着遭罪,这两天正忙呢,一个两个不省心”
姜慧一边念叨,一边上楼,矮高跟踩得噔噔响,声控灯挨个亮起。
郁春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冬冬考试又考砸了。就说郁明亮一身臭毛病,好吃懒做只会发脾气,带不好孩子,非”姜慧咬牙,齿缝里挤出几句埋怨。
回家时,张泽光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见姜慧母女回家,连忙起身,关切地询问情况。
“应该很快就好了。”郁春说。
张泽光又关心了几句,姜慧替郁春答了,张泽光点头,“唉,要不还是我带小春去医院看看吧,小诊所能治好什么病,可别耽误了。你看这憔悴的模样,脸色煞白。”
“知道你忙,整天忙得不沾枕头。这些就交给我吧。”姜慧说,转头看向郁春,“赶紧上楼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
张泽光说:“都病成这样了,还上学?请个假吧。”
“那怎么行,高中学习正紧张,落下一点课程都不”
姜慧跟张泽光小声争辩起来。郁春实在是困,小声说了句我上楼啦,转身。
“小暮回来啦。”
姜慧惊喜的声音响起。
郁春已踏上楼梯,脚步顿住,疑惑地看向楼上。
张暮似乎应了一声。
“怎么这个点回家,又不上晚自习了?”张泽光不满。
姜慧解释:“高三今天休一晚。我晚上有事,小暮帮我带小春去看病了。”
张泽光哼了一声。
姜慧继续说:“对了,小暮,你的自行车不是坏了嘛,正好阿姨认识一个开车店的朋友,要不阿姨给你送过去修修?”
“不用。谢谢阿姨。”张暮冷淡疏离。
姜慧热情陡然被浇灭,干笑几声。
不知怎的,郁春跟着尴尬。
张泽光声音又响起来:“既然带妹妹去打针,怎么不跟她一起回来?大晚上的,外面多危险。”
张暮:“去图书馆了。”
“怪孩子干嘛,诊所离家不远”姜慧小声劝张泽光。
“把妹妹丢诊所里怎么行,这么冷血”
“我上楼了。”张暮突兀地打断两人对话。
张泽光拍茶几:“他妈的。好好说话。”
郁春吓得一怔。
姜慧打圆场,“小暮啊,帮阿姨捎点热水给妹妹捎吧。”
郁春垂在裤缝边的手指陡然蜷缩,急中生智脱掉拖鞋,无声地飞快跑上楼,一步都不敢回头。
跑回房间,郁春用力捂住嘴巴,可怎么都忍不住咳嗽,闷闷地咳了几声,去窗边抽了两张纸巾擦鼻涕。
她路过桌上小方镜,注意到镜中的脸眼梢泛红。
房门被敲响,郁春飞快对镜理了理头发,朝门口走去。
张暮站在门前,将玻璃杯递过来。
郁春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直接把水塞过来然后离开。
“把水喝了再睡。”
郁春尽量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杯,不过还是稍微碰了下他的手指,迅速将手缩回。
“谢谢。谢谢你,今天,带我去看医生。高三,应该很忙,耽误你休息了抱歉。”郁春小心措辞,悄悄蜷了蜷手指。他的手有点凉,然而她触碰过的部分却像小火炉一样灼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