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晚来小酌吐真言
一场雨水，使得去往别院的路十分泥泞湿滑。天空阴暗，空气中泛着湿冷，冰冷的雨水打在人们的身上和脸上，会让人感到格外的寒凉。
王英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赶去别院。以往像这样的天气，他会选择宿在自己办公室，或是直接驾车赶回王公馆。
可是今天，同样阴冷的天气，他却让董世斌驾驶着汽车，不顾道路的泥泞，艰难地前行。一路上，汽车只能慢慢地爬行，直到夜色黯淡，车子才驶到了别院。
当别院的大门一打开，王英杰就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二楼的那个窗口，那束温暖的灯光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让他顿感身上所有的疲惫和寒冷瞬间消失。
王英杰不想惊动秋霜。于是，他先回书房浴室冲洗了个热水澡。洗尽身体的寒凉后，换上秋霜给他新做的家居服，才缓步走进了秋霜的房间。
本以为秋霜会像以往那样，坐在灯光下，给他绣一些贴身的衣物。没想到，秋霜今天与以往不同，正背对着自己，站在一张大写字台前，书写着什么。
这张写字台，是前几天他安排人给秋霜新置办的。
因为那天他发现，秋霜的房间里似乎缺少了一个看书写字的地方，他偶尔在这里办公，会感到很不方便。
于是，他就安排人给秋霜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添置了一些家具，包括书柜和写字台。还买了几本她能看得懂的书籍和字帖儿，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临摹上了。
出于好奇，王英杰从后面悄悄地靠近秋霜。而秋霜正聚精会神地临摹着字帖儿，根本没有发现王英杰的到来。
王英杰站在秋霜的身后，看见偌大的写字台上，铺了一张白白的宣纸，上面写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王英杰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
笑声惊动了正在低头写字的秋霜。
没等秋霜把笔收起来，王英杰便握住了她的手，用那种一贯的低沉声音，笑着说：“诗是好诗，也应今天这景儿。可是霜儿这字，也太憨态可掬了！”
说完，忍不住把那张写了字的白宣纸拿起来，站在一旁好好赏玩了一番，一边儿欣赏，一边儿又忍不住发笑。
记得他第一次看到秋霜的字时，是沈元还在教习秋霜的时候，秋霜那本字帖上的字，宛如一只只游动的小蝌蚪。没想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字还是没有练出来。
王英杰的笑让秋霜有些羞赧，心里更是有些气恼，但是她还不能发作。
近来，他们在一起时关系就是这样，好似十分生疏，又好似十分亲近；好似相互利用，又好似假戏真做。真真假假，让秋霜时常分不清，更是说不清理还乱。
秋霜有些羞恼地想从王英杰的手上抢过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准备把它扔到一旁的纸篓里。
王英杰却趁势从后面拢住了秋霜，说道：“来，我教你写字。看，你要这样握笔。”说着，王英杰重新展开一张宣纸，握着秋霜的手，重新握笔，把白居易的那首诗又写了一遍。
白白的宣纸上，同样的一首诗，却写出了两种不同的感觉和气势。
一个憨态十足，如邻家幼童所写；一个骨力丰腴，边角处又颇为老道圆滑。王英杰的字，实在和他这个人不漏声色的处事风格相像极了。
秋霜忍不住说道：“都说字如其人，果然如此！”
王英杰双眉一挑，说道：“霜儿说说看，怎样个字如其人，我洗耳恭听。”
秋霜道：“我的字，七扭八歪的，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所写，一看就是心智很不成熟；再看大少爷的字，信手涂抹几笔，就让人眼前一亮，每一笔都似乎蕴含了一种风韵。”
听到秋霜对自己评价很高，王英杰十分受用。
笑道：“霜儿不要妄自菲薄，只是你自小未习字读书罢了。‘字如其人’，是用来形容人品与书品的关系。历史上，人品很差，可是字写得好的人却很多，比如我们熟知的秦桧、蔡京等人。后来他们的字不再广为流传，皆是因为人品这个原因。因人废书，也就由此而来。”
说完，王英杰又颇为玩味地说道：“看来，教授霜儿的这位小沈先生实在是不怎么样，得找个机会好好处罚他一下。”
秋霜听到王英杰这样说，害怕因为自己而祸水东引，连忙说道：“沈元教得很认真了，大少爷莫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天资不够聪颖，学得太慢。”
王英杰的目光在秋霜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似在探寻什么。然后，他微笑着说道：“哦，是嘛！他不是你的小沈先生吗？”
秋霜的心里“咯噔”一下，王英杰连自己私下里这样称呼沈元的事情都知道，连忙微笑着答道：“是呀，就是因为他在那些教习师傅中年龄最小，为了尊敬，我才这样称呼他的。”
因为秋霜平时的话很少，能这样和王英杰主动交流已属不易。加之，秋霜的笑容很美，只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人，便会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王英杰看着秋霜的笑容，眼神慢慢有些迷离，佳人在侧，灯光缱绻，映得秋霜眉目如画。王英杰不禁伸出手，轻轻地爱抚着秋霜白皙的面庞。
见秋霜略有羞涩却没有躲开，王英杰朗声笑道：“称呼得不错！这样吧，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教霜儿练一会儿字。
“霜儿刚开始学写字，也不必太着急。你京戏唱得很好，假以时日，字也会写得很漂亮。”
王英杰话音一落，秋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王英杰说了要教授自己写字，秋霜不好开口直接回绝，只能表现羞涩地点头应下。
王英杰看着秋霜的神情，于羞涩中一低首一垂眸，有些欲拒还休的味道，却是自己极喜的。
于是，他忍不住附在秋霜的耳畔，低声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晚，虽然没有霜儿诗中的雪，但是天气应景儿，是霜儿故意要邀请我一起喝酒吗？”
耳畔传来的温热和那一句轻声软语，让秋霜不禁怔愣了一下。
她今天只是从沈元给她的那本唐诗上偶然找到了这首诗，临时起意写了几笔，却没想到会被王英杰误解。
王英杰见秋霜片刻的怔愣，瞬间心领神会，脸色颇有些怅然。随即很好地掩饰了自己之后，说道：“霜儿不回答我，就证明我猜对了！那我岂能有负霜儿。”
王英杰抬头冲门口喊道：“盈画，上酒！”
门口儿站着的盈画，早就备好了酒菜等在那里。只是大少爷一直未开口发话，又和姑娘在房间里写字谈笑，她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所以，她匆匆塞给刚进门儿的世斌哥一个烤好的鸡腿儿，就赶紧带人等在了大少爷和姑娘的门外。
终于听到了大少爷的吩咐，盈画“哎”了一声，立马把准备好酒菜命人一起端进了屋内。
王英杰今天很高兴，拉着秋霜坐下，抬手给秋霜斟满了一杯酒，笑道：“我今天心情很好，来，咱们一起喝一杯。”
秋霜也不好再谦让，于是端起酒杯和王英杰一起干了杯中酒。
让秋霜没想到的是，这一饮，本是两人的一次小酌，却让秋霜最终喝得酩酊大醉。
秋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睡觉的，只记得王英杰给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事情，他母亲的辛酸无奈，他自己的发奋努力，还有他妹妹王英娥打小的可怜无助。
起初，秋霜清醒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聆听着王英杰的讲述。
后来，几杯酒下肚，秋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听着听着，她就不再一味地迎合王英杰，而是大胆地开始反驳。
秋霜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举着酒杯大声反驳王英杰，道：“大少爷，请你不要把你的事情说得那样可怜！”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王英杰怔住了，双眉紧皱，似乎有些不悦。
但是，醉了酒秋霜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她继续说道：“要知道，你母亲在你们那种人家里，只是受些委曲，只是无奈，却从来不愁吃和穿。
“可是我们家里呢，我娘呢？她生完小弟之后连小米粥都喝不上！连吃的都没有，月子里她就得了风寒死了，死了呀！
“可怜的小弟连娘的一口奶水都没喝上！他嗷嗷哭着，我爹只能用芋头水来喂养他，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日子吗？”
说着说着，秋霜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自斟自饮又连灌了几杯酒下肚。
秋霜的胆子更大了，接着说：“你妹妹可怜！你妹妹王英娥可怜吗？她的计划简直太完美了！狐假虎威，借腹生子！可是，我的儿子呢？我的小老虎在哪里？被她霸占了！
“自打被卖到你们王家，我尽心尽力地侍候她。可是，她想打我的时候，伸手就打。想骂我的时候，张口便骂。
“她身边侍候她的几个丫鬟，被她折磨得死的死、卖的卖。她已经被你们宠得蛮横霸道，根本没有一丝人性可言。
“你发奋努力！是呀，你确实很努力。少年才俊，英名远播。”
秋霜说到这里，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站了起来，踉跄地在屋里走了几步，一仰脖儿喝干了杯中酒。
走到桌旁，大胆地伸手扳过王英杰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也想发奋努力，可哪里才是我们的出路？我们连填饱肚子都做不到！更别想去读书，去上进！
“我被卖到你们王家之后，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干好自己手头儿上的每一份工作，得到你们的赞赏，多发给我一些赏钱，好养活我的弟妹。
“我发奋学习女红，给你们做好看的衣裳，以博得你们的喜欢，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说着，秋霜伸出了她的手。
王英杰没想到，秋霜的手指头上有那么多的针眼儿，于是，他把秋霜的手拉到眼前，脸色阴沉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哈哈，哈哈哈……”酒醉的秋霜脸色绯红，第一次大胆地在王英杰面前放声大笑起来。
她凑近王英杰，说道：“你身上穿的衣服，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用这双手绣出来的。你们的舒适和幸福，都是用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的劳作换来的！”
此刻，王英杰明白了眼前这个醉酒的女人受了多少苦，心中又藏着多少委屈。这个女人外柔内刚，除了在他面前伪装出来的乖巧和害羞，她还有另外这么豪爽的一面。
酒后吐真言，不是她今晚醉酒，可能她永远都不能在自己面前展示出最真实的自己，也不会让人看到她骨子里的这种隐忍和倔强。
自己从未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也从未体验过，她所生活的那个层次的人们，他们的精神和物质世界。
王英杰忍不住有些心疼，他好像应该重新审视和了解这个女人的另外一面。
秋霜醉得一塌糊涂，连番豪言壮语，最后连她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夜之后，秋霜和王英杰两人之间，相处的模式似乎平和默契了许多，少了些许的算计和猜测，王英杰也大多都会来别院休息。
每天傍晚，秋霜都会坐在灯光下等候王英杰，或是看看书，或是写写字。只是，自打那日以后，冯妈再也没有给过秋霜布料让她绣东西。
而王英杰遵守承诺，每天晚上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教授秋霜习字。
秋霜也养成了一个习惯，白天跟徐师傅学戏，晚上同王英杰一起读书，一起习字。
一日，王英杰拢着秋霜，把着她的手写下两个大字：“修寞”。
秋霜在王英杰的怀里好奇地抬头问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王英杰放下笔，问道：“霜儿想知道？”
秋霜乖巧地点了点头。
王英杰叹息一声，说道：“这是我母亲给我起的乳名。我母亲一生信佛，她希望我好好修行人生，甘于淡泊，乐于寂寞。不要像我父亲那样四处奔走钻营，追逐于名利场。可是，恰恰我没有做到！”
自打上次两人一起喝酒，秋霜便了解了王英杰的许多家事。此刻，看着王英杰想起母亲，略带伤感和失落的表情，秋霜也不免为他难过。
王英杰展开双臂紧紧拥住秋霜，说道：“以后，霜儿就喊我‘修寞’吧！除了我母亲，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过我。”
此刻，秋霜的内心似有一根琴弦被人轻轻拨动，在她的心中泛起层层的涟漪，融化了她冰封已久的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