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返
光阴荏苒,日月如流。四季不断轮回,一晃眼,又过了数年。
霞云自那次发作以后,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时间几乎都用来与疼痛抗争。他记挂着夙阑城,在自觉没气力进行挪移后,便要求风舒将自己带回宫中,并在宫内四处设置挪移点,好方便处理政务。
如先前一般,他住在自己的栎阳殿中,而日常出入那殿内的,依然还是风舒。不同的是,风舒如今已不再是膳房的小帮工,而是高高在上的“风判”了。
在风舒的建议下,有法器加持的月喑,也坐上了文判的位置,成了守护夜间安宁的“月判”。为了避免月喑因容貌被人指点,霞云让风舒教会对方遮掩容貌的法术,并覆盖了一层自创的迷幻咒,好瞒过识得咒法之人的眼睛。
偶尔,月喑也会到栎阳殿见他,可每每见面时,却只是沉默地守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霞云的问话。
“月喑,你还在生风舒的气吗?”
霞云看着眼前变化极大的少年,问出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问。
“……没有。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月喑低低地回了句,脸上带着这几年来一贯的面无表情。
“那,你在这里生活,会很辛苦吗?”
霞云看着他毫无波澜的面孔,莫名觉得有些心痛。
“不会。能帮宫主的忙,我很高兴。”
月喑淡淡地说着,还难得地微笑了下。
“况且,还有个非常有趣的人……”
霞云有些不明所以,可他见月喑笑了,揪着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
月喑走后,霞云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了殿门口。
栎阳殿前,依旧是空无一人。霞云看了看西沉的红日,估摸着风舒快下衙了,便手一挥,为自己换了另一副面孔,往忤纪殿的方向走去。
“炽云大人。”
“嗯。”
一路上,他碰见了几名卫兵。那些人恭敬地朝他作揖,问安,而他也一一微笑回复。
这副相貌用久之后,为了不被宫中之人起疑,霞云便在风舒的提议下,为“炽云”安排了一个武使之首的身份。借由这个身份,他能自在地和风舒比肩行走,还与不少人有所接触;像是管理这些卫兵的武使,便是他提拔上来的。
有风舒陪着,加上换了副容貌的缘故,霞云渐渐不再排斥与人相处,能与其他人凑一块交谈、玩笑了。偶尔身子较好时,他还会提着“炽云”标志性的契约灵武,离开那空落落的栎阳殿,到宫外走走散心,顺便行一些锄强扶弱之事。
只是,他这么做,好像惹得人不高兴了——
‘宫主,您怎么又出来了啊?身子还好吗?’
风舒刚踏出忤纪殿,就看见在外头候着的“炽云”。他边和其他差役道别,边气急败坏地传音道。
‘什么啊,我特意来看你,你居然还凶我?真是没大没小。’
霞云不满地瞪了风舒一眼,佯作生气的样子,扭头就往来路走去。
‘别……我错了,宫主您等等,我这就过去……’
霞云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忍不住偷偷笑了下。
“宫主,您惯会闹我。”
脚步声的主人走近,然后拐到了他面前,有些嗔怪地说着。
“好啦,你手下的差役还看着呢,也不知道稳重点。”
“还不是因为您。”
风舒嘴里念了句,面上迅速端出标准的微笑,道:“宫主,您找我有事?我们边走边说吧。”
“……你这脸,变得还真快啊。”
霞云有些莞尔,道:“也没什么事,就想出来走走,顺便看看你。”
“顺便?”
风舒面上带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风舒,你这样,感觉好可怕啊。”
霞云默默地后退一步,心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爱耍性子了?
“会吗?宫主,您要不要‘顺便’去一趟武殿,找轶命一块儿聊天啊?”
“别闹了,他又不住那。”
霞云正了正色,道:“磬海和凌攸,已经分别潜入壹甲、贰乙国了。我这‘炽云’的身份,也快要消失了,不趁此时出来透透气,恐怕就没机会了。”
风舒也收起笑容,道:“虽然名面上,‘炽云’被安排到叁丙国潜伏,可这事毕竟只文判与武使知晓。您要是后悔了,大可收回成命啊。”
他见霞云摇头,又思索了会,道:“其实,宫主不一定得用现在这副相貌。或许,您可以扮作一名差役,亦或——”
霞云道:“算了,我在栎阳殿乐得清闲,何必跑到你手下累死累活的。”
风舒一愣,随即道:“宫主,您是不是……”
“不是。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想想明日集议,该怎么应对雪判吧。”
霞云迅速转移话题,而风舒闻言,果然如他所料,微微地皱起眉头。
“雪判那副倔脾气,还真是让人头疼。我已经看在过往,尽量让着他了,可偏偏……”
风舒顿了下,叹了口气,道:“罢了。宫主,您还没用晚膳吧?不如我们回栎阳殿,先用了膳再说?”
霞云看着远处的桃树林,微微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栎阳殿,在殿内的小型温泉稍作沐浴后,便直接坐下用膳。
“说起来,好久没吃着你做的饭了。”
霞云随口说了句,风舒则不假思索地回答:
“宫主,您要是想吃,我从明儿开始,便为您加几道菜?”
霞云笑着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你都忙得日日开夜车了,我怎好再耽误你的时间。”
“怎么会耽误呢?只要是为了宫主,风舒什么都愿意做!”
霞云看着忽然情绪激昂的人,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犯不着那么认真。”
“……随便啊。”
风舒瞬间像丧了气的锁物囊般,整个颓了下来。他想了想,不死心地道:“宫主,不然风舒为您准备早膳——”
霞云看风舒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下。
“好啦。听话,啊。”
“……”
风舒一时无语。他默默地端起碗筷,缩到一边扒饭去了。
用完晚膳后,霞云本想将人赶回风月殿,可抵不过风舒小狗一般的乞怜模样,只得拿起床头边的竹席和瓷枕,扔给一脸得逞的家伙。
“你三天两头就吵着要留宿,不如下回直接将床榻搬来,如何?”
霞云挖苦了句,而风舒瞬间双眼发亮: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
“我开玩笑的。你要真搬来,我直接连人带床轰出去。”
“喔……”
风舒耸拉着头,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待霞云上榻后,他为对方盖好被子,然后将竹席摊开,规规矩矩地躺下了。
只是,刚过了一会,他便迈着不规矩的腿,又双叒叕地挤到霞云的被窝里。
……又开始了吗?
霞云想起前几次睁眼时,看见身边多一个人的惊吓感。
这床榻虽大,可两个成年男子躺在一处,也略嫌拥挤。况且,还是以这样那样的姿势——
霞云想着,莫名觉得有些不快。他抬起脚,直接将人踹开:
“你这家伙,现在连我醒着也敢放肆了?”
挨了一脚的人笑着摇头,摸了摸被踹的部位,道:“宫主,您这么用力,都不会感到心疼吗?”
“不会。你若再胡闹,我还能更用力地把你赶出去。”
霞云瞪了他一眼,翻身转向床壁。他听见风舒低低地笑了声,紧接着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由于霞云不喜欢黑暗,因此他歇下时,总会在床边留几盏油灯。
他如今面向床壁,那油灯照出他的身影,摇摇晃晃的,倒像是两个人的影子。
今晚,难得那么平静……
霞云看着摇曳的光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待睁开眼时,他舒展了下腰肢,起身坐到床边。
一抹蓝色的身影掀开床边的垂帘,向他凑近。
“宫主,您睡得好吗?”
霞云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痒痒的。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迅速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自他鼻翼扫过,耳边传来微微的喘气声,热气呼上他的脖子……
霞云抬起头,对上一只水色的薄唇。
“宫主,我想……”
那人在他耳边说着,随即耳珠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润感,却是——
“!”
霞云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他立刻翻身坐起,却直接与床边的风舒来了个四目相交。
“宫主,早上好。”
“……”
霞云看着支着头侧躺的某人,只觉得那笑容,实在有够欠揍。
于是,他抬起手,不由分说地将棉被一扔:
“滚出去!”
有鉴于风舒的不听话,霞云在把人轰出去以后,便狠下心肠,接连几日将人挡在栎阳殿外。
‘宫主,您就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就只会陪你吃个饭,不会再要求留下了。’
‘……我用膳还要人陪吗?给我滚回风月殿吃去。’
霞云被风舒烦得头疼,可依旧告诫自己要狠心,千万别再相信这家伙的鬼话。
为了不让经过的卫兵起疑,两人是用连音咒对话的,无需担心被人窃听。也正因为如此,风舒整个放得很开,进行了一连串的精神轰炸,搞得霞云都想开门揍人,直接把他送到天边当最灿烂的一颗流星。
‘宫主,您就放我进去吧,看一眼也好。’
‘有什么好看的?你再吵下去,以后连公务都不见。’
‘公务就能见吗?那宫主,本月忤纪殿的汇报——’
“现在才月初!你是要自己离开,还是我找人把你架走?”
霞云忍不住破口大骂,而殿外的风舒轻笑一声,道:
“别啊。见您中气十足,风舒就放心了。我先走了,一会儿晚膳时再来。”
“来什么来,别再来了!”
霞云气得甩了一道风刃,却只打在了门格子上。那门外的人影晃了下,很快就不见了。
这家伙,是不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
霞云揉着发疼的额侧,再看看摆了满桌的公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
风舒这么一闹,霞云也没胃口吃饭了。他按着发酸的后颈,慢慢地移到床榻上,很快便睡下了。
“……醒醒。”
迷糊间,霞云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唤。
“——宫主,快醒醒!”
……好吵。
霞云微微睁开眼,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个人的轮廓。
见他醒转,那人松了口气,然后漾出一抹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宫主,该起床啦。”
“……好累,让我再睡一会吧。”
霞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也没心思和对方计较,直接翻了个身,继续睡眠。
“怎么,今日也身子不适吗?”
“……”
霞云抿了抿嘴,刚想回应,就觉得额头一凉,却是风舒将手搭在了自己脑门上。
“还真有些发烫。”
温暖的白光自风舒的手心涌出,融入了他的额间。
“都制定律法了,怎么还有人肆意破坏草木啊?”
“……”
霞云听出他声音里的怒意,便勉强着坐起身,道:“无妨。这点程度的不适,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挽了挽有些汗湿的长发,道:“我睡多久了?”
风舒伸出手,将他扶起,道:“没多久,只是错过了两顿饭,直接到第二日清晨了。宫主饿吧?我准备了点易消化的吃食,您用点吧。”
“第二日?我睡那么久了?”
霞云微微一怔,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也不知是被饿坏了,还是日常的疼痛而已。他瞥了眼桌上摆放好的碗筷,决定还是别虐待自己的胃,好好吃个饭再说。
于是,霞云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刚往前踏出一步,却立刻觉得头晕目眩,差点儿就跌倒在地。
体温瞬间升高,浑身上下也如遭蚁噬一般,隐隐有些麻痛。
“!”
霞云咬了咬下唇,按捺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攥紧了风舒的衣裳。
“宫主?”
风舒似乎也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忙把人扶到塌上躺下。他将棉被盖在霞云身上,然后抬起衣袖,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
霞云想起自己睡下前,向风舒动手的事,不禁感到有些羞愧。
他看着风舒焦急的脸色,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对方——可身上的疼痛忽然加剧,他心中一颤,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风舒专心为霞云擦汗,倒也不曾留意他的举动。他瞅了桌上的膳食一眼,道:“宫主,您还好吗?”
“……无碍。你且去上衙吧,无须顾及我。”
霞云听着风舒关切的话语,莫名有些心如刀割。他下完逐客令后,便艰难地翻了个身,将棉被往上扯,把自己闷在里面。
“可——”
“好啦,堂堂忤纪殿掌讯,总得以身作则,不能带头迟到吧?”
“……”
身后的人安静了会,随即以担忧的语气开口:
“宫主,你最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次次都那么剧烈,我担心——”
“担心什么?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不碍事的。”
霞云缩在棉被里,忍着体内翻涌的热浪与痛感,故作轻松地道。
几百年下来,他已经渐渐习惯这些痛楚了。
一开始,他每日都只能瘫软在地,痛得在地上打滚;而如今,即使痛感有增无减,他却能作着简单的动作,与风舒如常对话。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足以麻痹所有的感知和神经。
“……我不信。”
一块阴影落下,轻轻地将棉被拉开,把里头的人给转了过来。
“宫主,我想……”
风舒欲言又止。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是因为担心霞云,整夜都没合眼了。
见状,霞云于心不忍,抬手摸了摸风舒的脸颊,柔声道:“好啦,又不是小孩了,别总哭丧着脸嘛。”
他本想安抚风舒,可伸出的手却抖得厉害,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待霞云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手已经被风舒抓着了。
风舒轻按抚着自己脸颊的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他慢慢地将那纤玉放下,再以棉被仔细盖好。
“宫主,我再帮你治疗一会吧?”
他不等霞云回答,便立刻运起咒力,往霞云身上输去。
“……”
看着源源传来的白光,霞云叹了一口气,没开口阻止。
事实上,那些普通的咒法,又怎么可能减缓天罚带来的痛楚呢?
就像他再怎么想留下,再怎么努力与痛感拉扯……一切,也只是徒然罢了。
霞云闭上眼,感受着风舒的体温,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比身上的疼痛还要令人难受。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天罚吧。
经历无数次剧痛,霞云本来心生侥幸,以为此次也能如往常般,养养几日便好了。可这回,他倒下以后,就再也没站起来。
他重复着昏睡与痛醒的过程,根本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
每次短暂清醒时,他睁开眼,便会看见守在一旁的风舒,还有备好的热水与米粥。
他不知道风舒在想什么,可无论他怎么赶,风舒就是不肯走。
“……别忘了,你现在是风判,需要守护夙阑……”
霞云边咳嗽,边虚弱地说着。
“忤纪殿的工作,我从来没有抛下。”
风舒红着眼,弯出一抹有些破碎的笑容。
“若真要在其中作选择,我宁可抛下所有的一切,陪在您身边。就算会被千夫所指,就算会沦落为夙阑的罪人,我也——”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
“宫主……!”
“……你若当真如此,与昔日,为一己私利行事的华澜,又有何区别?”
霞云抬起颤抖的手,可刚捂住嘴,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方染血的丝帕跟着滑落,在白衣上画出一片血痕。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暗,身子也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径直往下坠落。
迷糊间,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着:
“醒醒。”
不,我好累了……让我睡吧。
“……醒醒!”
那声音瞬间变得遥远,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霞云感觉自己的神识在涣散,而身子也终于一改数百年的沉重,变得轻松无比。
到此为止了……吗。
霞云操纵着嘴角,试图挤出一抹笑。他已经无法瞧见风舒,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表情,却能想像出个大概。
——抱歉啊,把你留下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快死了。也非常清楚,你会因此感到难过。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连句像样的道别话,都没法说给你听……
“……宫主……”
风舒的声音,已经细得听不清了。
先离开的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在意识完全消去前,霞云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寒凉,像是冰水流过一般。
“——不会让您死的。”
随着一股剧痛,四周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会让您死的,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