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溯
宁澄走进左殿,只见风舒的外袍已经挂在朝服架上,人似乎已睡下了。
宁澄盯着挡在床铺前的屏风,只觉心里烦闷异常。他踱到书柜前,将布衣人偶拿起,放在书案上。
“你的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宁澄趴在书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人偶的头。
他想起风舒说过,只要喊出口令,要人偶做什么都可以——
宁澄坐直了身,瞥了屏风一眼,确认并无动静后,才对着人偶轻喊:
“人偶人偶,动动。”
他听见细小的咔咔声,那布衣人偶居然真的立了起来,面向宁澄,等待他的指示。
宁澄按捺住兴奋,试探地问:“小人偶,你能告诉我,风舒在想什么吗?”
他刚问完,就觉得这问句有些愚蠢。果不其然,那人偶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这人偶的脸,是刻画出来的。若真能开口说话,就真是见鬼了。
宁澄想了想,道:“小人偶,你知道霞云宫主长什么样吗?”
他顿了下,又补了句:“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用什么方式都行。”
这回,那人偶做了个类似点头的动作,然后哒哒哒地跳下书案,在地上跑着。
宁澄吓了一跳,只当人偶要奔出风月殿找霞云,连忙站起了身,想将人偶追回。怎料,那人偶奔到了书柜前,做了个抬头的动作,然后伸手指向上方,不动了。
“呼,吓死我了……”
宁澄拍着心口,走到布衣人偶身边蹲下。
“上边怎么了吗?”
宁澄顺着人偶的手往上看,只见那书柜上摆的,除了书,还是书。他有些好笑地将人偶举起,然后站起身——
他看见了一抹红影。
适才他念咒时,唤醒的,不仅仅是布衣人偶而已。
那白衣绛袍的人偶就立在书柜上方,姣好的脸庞正对着宁澄的眼。
宁澄反射性地倒退几步,忽然明白布衣人偶指着什么了。
那白衣绛袍的人偶,是照着霞云的脸刻的。之前见到的那些画像,画的也是霞云……
宁澄呆站片刻,又往前踏了几步,将手按在书柜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绛袍人偶。
那人偶的脸和画像上一般无二,皆是柔美明媚的青年像。那青年眉眼弯弯,看起来居然和庙里的菩萨有些相似,都是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
这世上,真有如此绝色之人?
宁澄又端详了一阵,只觉得人偶的脸越看越有种熟悉的感觉,并不只是在画像上见过那么简单。
他将布衣人偶抬起,放在绛袍人偶的侧边,然后深吸一口气,道:
“小人偶,能不能告诉我,有关霞云的事?”
那两尊人偶颤动起来,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宁澄有些担心地望向屏风,而风舒似乎已经睡熟,完全没有反应。
俩人偶颤动了一会儿,居然拉出了一个小小的法阵。那法阵有着繁复的纹路,闪着点点金光。
宁澄有些好奇,伸手点了点那法阵。岂料,法阵中心忽然射出一道金光,打在他的额头上。
“嘶……”
宁澄感觉前额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像是被炙烤着,或是被压入烧红的锻器炉一样。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耳边传来许多不同的声音,炸得他头痛欲裂。
一阵风吹过,将书案上的灯火吹熄了。宁澄本能地朝着唯一的亮光走去,途中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什么东西。
他抬手抚向前额,只觉额头滚烫,手心却是一片湿凉。
他放下手,在微弱的光线中,看见自己掌心一片血红。
“宁兄……?”
宁澄抬起迷茫的眼,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轮廓。
脑海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眼前的人影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幽暗的洞口。
——万仞山洞窟。
宁澄倒退了几步,而那洞内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将他往内一拽——
他沉入水中。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宁澄的臂膀,两只手像蛇一样拉长、扭动,紧紧地将他缠绕起来。
宁澄挣扎着想逃脱,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张开了口,黑铁般的水贯穿他的喉咙,刺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
忽地,那两只手松了开来。宁澄像个断线的人偶一样,缓缓地往下摔去。
他微睁着眼,看见一道温暖的白光隔着水面,试图窜到他身边。可那光实在太过遥远,而他也没有力气往上游了。
他刚将右手抬起,便被绞进了一个漩涡里。
甫苏醒时,他躺在一片绿意葱葱的山原。他闻着熟悉的青草味,有些疑惑地抬了抬手,看向鲜嫩笋芽般的指尖:
“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异地发现自己拥有了声音。
“我化灵了?我终于化灵了!”
他兴奋地站起身来,扭动着还不太熟悉的躯干,略微僵硬地抚上自己的脸。紧接着,他瞅见不远处有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忙跃到河边跪下,朝水面张望——
他看见一张笑着的脸,白得像是瓷土一般,却还带点桃尖的红。那人身上赤着,不着片缕,浑身肌肤细腻光滑。
他伸手轻触脸颊,河里的人也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
“这是我?这真的是我吗?”
他忍不住将脸凑近了水面,鼻尖碰到了河水,激起一阵涟漪。他觉得新鲜,便抬起葱尖般的手,缓缓扫过水面。
“哗——”
那水波动得更厉害了。他盯着被打碎的倒影看了一会,轻轻抬起赤着的脚,往水里走去。
此刻不过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
纵然今日阳光明媚,那河水依旧冻人得紧。他感受着刺骨般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迅速将身子扎进水里。
“水……”
他睁开眼,宛若祈祷般地挥舞双手,指尖冒出点点金光,融进了一片碧色中。
随着他的动作,那河水迅速变暖,欢快地流动起来。他满足地微笑着,在水下呆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起身,往河边走去。
这里是他熟知的万仞山峦,可他此前沉睡着时,只能模模糊糊感知个大概,并不能像现在一样,用五感进行探索。
他抬手一挥,湿漉漉的身子瞬间干透。指尖随他心念而动,勾勒出一道道丝线,缠绕在他身上。
片刻后,他披上了白云般的衣裳,瞧起来既简单又素净。他对着水面望了望,觉得还是少了什么,便又伸手,向天边绚烂的朝霞一指——
一片霞光至上空飘落,盖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拉了拉那绛红色的袍子,这才稍稍满意起来。
“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足下轻点,一下窜到空中,睁着明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扫过整座山峦。
良久,他缓缓地降落下来,却又纵身跃起,在林间穿梭、飞舞,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小河边。
他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边殷红的云霞慢慢淡去,然后迎来一弯月牙。
他盯着月亮看了好久,勾起微笑,合上了眼。
接下来,他每日都在山间走来走去,很快就将山峦走了个遍。
他发现自己会渴,但山峦里从不缺水。除了河,还有着无数的湖泊、小溪,以及天然的温暖泉水。
他发现自己会饿,饿了就会没有气力。于是他摘下林间不知名的果实,心怀感激地吃下肚。
他每日需要做的,无非就是渴了喝水、饿了吃果子,日子过得惬意,却也有点空虚。他翻遍了山林,却没找到花草树木以外的活物。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也不会长久停留。
于是,在数百个春夏秋冬以后,他决定离开这里,到外头走一走。
他踏出山峦地界,往北方走了数个日月,才来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里叫做“贰乙国”,平地上起了好多怪模怪样的土堆。每个土堆里,都住着许多和他相似的生物,只是高矮胖瘦不尽相同,面容也与他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更好地融入那些叫做“人”的生物,他依照他们的长相,化了张硬朗些的脸,又将身材变得较为魁梧些。
他在这里学会了好多奇妙的知识,像是能充饥的不止有果子,而要获得那些喷香的食物,他还需要拥有“钱”。
这里的人都有一个专属代号,并以此称呼对方——而他在被询问姓名时,盯着天边的辉霞,道:
“就叫我‘霞云’吧。”
收留他的青年笑了笑,道:“真巧,我叫‘炽云’,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你叫我阿炽就好啦。”
霞云不懂这些,只是将青年的代称记下了。
他在贰乙国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人”还有阶级之分,最高位的是国主,然后是臣子,最后是住在土堆里的百姓。
噢不对,那些土堆是有名字的,叫做“房子”。
霞云觉得“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明明他抬抬指尖就能办到的事,“人”却要花上许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完成。
他原来不清楚,在阿炽面前将石头变成一堆货币,然后在对方慌乱的劝诫声中,明白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事。
“——你以后不许这么做了,知道吗?不然其他人会把你当成怪物的。”
霞云有些懵懂,问:“阿炽,什么是怪物啊?被当做怪物,是不好的事吗?”
阿炽皱着眉,道:“反正……不好就是了。”
霞云不解,道:“为什么?我的法术可以干好多好多的事,例如让枯萎的花重新绽放、萎缩的果实变得饱满。这么做,难道不好吗?”
阿炽摇摇头,道:“霞云,这个世界没你想像的单纯。你做的这些自然好,可其他人做不到啊。”
霞云有些疑惑:“其他人做不到,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炽道:“因为这样,你就和他们不相同。在这世上,你若想活得安好,就不能被大部分人当作异类。”
他看霞云依然一头雾水的样子,便道:“比方说,霞云你只需要挥挥手,就能变出一箩筐的货币,可大部分人需要努力工作一辈子,才能攒下和你一样多的银钱。”
阿炽顿了下,道:“这么一来,那些人会把你当做怪物,说你只会使些肮脏、卑鄙的手段。他们会拼了命地想要打压你,让你承认自己有罪,然后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们身下,将自己的所有奉献出去——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
霞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看阿炽一副忧虑的样子,便点头道:
“我明白了,反正就是不能用法术,对吧?”
阿炽松了一口气,道:“没错。你若是想挣钱,不如和我一起耕作吧?”
霞云道:“好。”
他按阿炽的话,乖乖地将那堆货币变回石头,然后老老实实地跟着阿炽干活。
阿炽是为地主做农活的,每日都得起早贪黑下地劳作,稍有不慎还会被打骂。霞云刚开始干活时,也挨了不少皮鞭,但这些“人”的攻击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伤害,甚至让他以为,挨鞭子不过是很轻微的惩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