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华林血案(四)
那日以后,花繁和华吟一起到咒法阁修习。华吟不愧是法器世家出身,虽然没能继承制器手艺,却很快地掌握了各种咒法的施用技巧。
花繁天赋过人,学习上比华吟来得好,可他为了不打击华吟的自信,故意装作资质中上的样子,好让自己的学习步调和华吟一致。
就这样,一直到三年后,文判们辞职的消息传遍整个夙阑,原因是办事不利,未能侦破华林血案。
花繁陪着华吟,到忤纪殿向棋判大人告别。他自觉地回避了下,远远地看着两人交谈、低语。
这三年下来,华吟原来尖锐的棱角已被磨平,只剩下沉稳平和的样子。
花繁看不惯华吟这副模样,便想方设法地逗弄他。久而久之,华吟一见到花繁,几乎本能地生出怒火,却不得不拼命压抑。
他俩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像从前的华吟、林漓那般形影相随,却也常常凑在一起学习、闲逛。
这期间,花繁发掘了很多华吟的另一面:例如华吟酒量奇差,一杯就倒;例如华吟就算醉倒,也只会沉沉睡去,不会起身发酒疯。
花繁自己的酒量则越来越好,几乎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
他注意到华吟越来越沉默,可他看对方学习刻苦认真,积极搜寻血案线索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华吟那么坚强,就连知道自己右手被废、不能再使剑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待棋判离去以后,华吟慢慢地走回花繁身边。他俩走回蓝严堂的路上,华吟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花繁,我决定入宫成为文判。你要一起吗?”
花繁微怔,停下了脚步。“怎么这么突然?”
华吟道:“我问过棋判大人,他说文判无须擅武,只需要办事能力强、咒法基础好就行。”
他看着花繁,道:“成为文判,至少能做的事,会更多一些。我要找到华林二家灭门真相,也要找到……他。”
花繁一直不敢问华吟有关林漓的事,此时一听,便问:“你口中的‘他’,是指林兄吗?”
华吟飞快回答:“不是。”
他缄默了会,道:“我爹曾造了一个高等法器,那也许是能找出凶手的唯一线索。花繁,你愿意帮我吗?”
花繁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嗯。”
华吟点点头,不说话了。
由于四判齐齐辞职后,城内多处发生暴乱,在急需执法者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未及冠之龄的少年,居然一前一后地当上了文判。
在霞云询问他俩想要什么样的授号时,花繁表示没有意见,而华吟像是早已想好一样,道:
“就用‘雪’字作为封号吧。”
他跪下,道:
“从此,属下就唤作‘雪华’了。”
花繁见状,也跟着跪下,道:“我、我还是叫花繁。”
幕帘后的人轻咳了声,然后道:
“真巧,我这儿也有属意的文判人选……这一届的文判,就唤作‘风花雪月’罢。”
华吟又磕了个头,道:“属下想兼任忤纪殿掌讯,望宫主恩准。”
霞云叹道:“棋判也向我举荐过。你若想当,便当吧。”
“——多谢宫主!”
华吟把头磕得碰碰响,一旁的花繁看着,只觉得额间生疼。
待他俩离开栎阳殿,便直接宿到了望云宫中。在花繁精心挑选之下,两人一道住进了间藕色的宫殿内。
那之后,华吟——或者说,雪华,用尽一切方法,在夙阑城各处奔走,试图查找华林血案的线索,以及法器“千敛面”的下落。
最初几年,花繁也很积极地帮忙,可在调查屡屡碰壁后,他发现自己友人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搜查下去了。
花繁与雪华同住一道屋檐下,经常看见对方寝殿亮着烛火,从黄昏到天明。
他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雪华是没哭过,甚至连崩溃都没有。可他的心,却以很快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也越来越阴鹜。
他表面看起来沉静如水,还有点往阴寒方向变化的趋势,却经常突然发怒,事后虽觉得后悔,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他越来越冷漠,对公务以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只整日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袍子,面无表情地对待所有人,包括花繁。
有时候,花繁在想,雪华是否在抛弃“华吟”这个名字时,就决定将过往的自己一起葬送了呢?
他只能看着昔日同窗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雪华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以至于五年后,风舒和月喑入职时,他看见年方十三、尚懵懂的月喑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怜爱之意。
“小月判,来,吃块甜甜的糖!”
“喑喑,这花真好看,送你啦。”
花繁拼尽全力对月喑好,仿佛这么做,就能弥补些什么。
只是,他内心深处也很清楚,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即使雪华黑袍下的双手,依然包覆着习武之人才用的腕套,可他再也没用过剑,也没用过其他法器。
他腕套下的手,仿佛还鲜血淋漓。那万年不变的墨黑扮相,也如同在祭奠着什么。
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隔阂也越来深,就像是花雪殿的纸纱门一样,横在了两人之间。
虽然花繁依旧厚着脸皮,时不时就去逗弄雪华,可对方的反应不是冷漠,就是极端的愤怒。
——好像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开心。好像任何人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一样。
花繁在官场中打滚,越来越世故,也越来越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只是,他最渴望讨好的对象,却离他越来越远……
“……就是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花繁缩在被窝里,似乎回忆这些过往,让他觉得很疲惫。
他尽量以轻快的口吻说完整个故事,但最后还是越来越沉重。
宁澄缓过神来,道:“原来如此……但是花判,你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花繁气结,道:“不是你让我说的吗?本来就没什么线索,不然你以为华兄会放着不管,一直到现在吗?”
宁澄摸了摸后颈,道:“那……那雪判大人口中的‘千敛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法器?”
花繁道:“我只听说是副面具,好像能帮人换魂什么的……具体也不是很清楚。”
宁澄道:“面具?”
他想起霞云脸上戴着的金纹白面具。
花繁猜出他想什么,道:“不是你想的那种。这‘千敛面’一经戴上,会直接融入人的血肉之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
宁澄道:“那,要如何分辨一个人是否戴着‘千敛面’?”
花繁叹道:“所以至今一无所获啊。也不知当初华兄他爹怎么想的,为何会打造这样的法器。”
月喑忽道:“宁公子,我有些话想私下和花繁说,能请你避一避吗?”
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却是在向宁澄下逐客令。
花繁急道:“等等,我还要宁兄帮我出主意,看看怎么哄华兄比较好……”
月喑垂目道:“我也可以帮你。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我——”
宁澄见气氛有些不对,便识相地站起,作揖道:“属下告退。”
他毕竟只是个小差役,月喑都这么直接地要他退下了,那他岂有继续逗留的道理。
于是,宁澄转身出了东殿。他在踏出花雪殿前,忍不住朝西殿外的纸门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雪华也没那么可怕了,反倒有些可怜。
当初雪华会关注宁家惨案,还让宁澄加入调查,想来也是因为感同身受吧。
蓝严堂有多势利,宁澄可是非常了解的。雪华虽有花繁帮忙,可他性子倨傲,也不知怎么磕磕碰碰,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更何况,他当初重伤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与花繁渐行渐远,人前又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样子……
一定很孤单吧。
宁澄想着,忽然非常地思念风舒。
相较之下,他幸运很多。风舒和少年花繁不一样,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安慰人,也明白宁澄需要的是陪伴。
宁家惨案的真凶很快就被查获,而雪华那边,却只能继续痛苦着,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
那些痛苦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仿佛凌迟一般,渐渐地磨去了他所有的鲜活,只剩下一个空虚的躯壳。
宁澄想着想着,走回了风月殿。他没什么胃口,只持起布衣人偶把玩了一阵,便伏在书案上睡去了。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华吟轻狂的身影,面上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看见当初那个斯文秀气的少年闭上了眼,泪水将脸上的血迹冲淡。
他看见两个少年缩在墙角,紧挨着彼此,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见……
一道金色的壁障拦在他身前,眼前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一地的血泊。那些血水吱呀吱呀地响着,在灼热环境下蒸腾、干透。
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眼前跪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抬起了头,背对着炽亮的火光,向自己望来——
梦碎了,他往下坠,落在一张床榻上。
他咳着嗽,用一张丝帕捂住嘴。待他将手放下时,只看见丝帕上浸染了大片血红……
他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磕在了床头边的栏柱上。迷糊间,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着:
“醒醒。”
不,我好累了,让我睡吧。
“……醒醒!”
嗯……?谁在叫我?
“宁兄,醒醒。”
宁澄睁眼,迎上风舒关切的眼神。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风月殿内燃起了烛光。宁澄眨了眨眼,看着跃动的火光,道:
“风舒,你回来啦?”
风舒道:“我回来了。听膳堂的人说,你中午没有进食?”
宁澄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嗯……没什么胃口嘛。风舒你用晚膳了吗?”
风舒道:“尚未。晚膳已经传送过来了,宁兄整理一下,再出来用餐吧。”
宁澄点点头,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物,跟着风舒出了左殿。他脑子里想着华林血案的事,吃饭时频频走神,不仅将茶水撞翻了,还误将风舒的筷子当做自己的来用。
“——宁兄,那是茶杯。”
风舒有些失笑地看着宁澄将杯子夹起,就要往嘴里送。
宁澄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杯子放下。他看风舒心情不错,便问:
“风舒,你刚才是去见霞云宫主?”
风舒收回笑容,淡淡地道:“嗯。”
似乎每次提及霞云,风舒都不太愿意详谈的样子。
宁澄又问:“风舒,宫主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啊?之前在栎阳殿,宫主也坐在层层帷帐后,是否——”
“宫主只是不喜以面目示人而已。宁兄,怎么你最近,对宫主那么感兴趣呢?”
风舒只给了宁澄一个模糊的说辞,然后话锋一转,反而盘问起他来。
宁澄支吾道:“我……我入宫那么久,都没真正见过宫主,自然会好奇吧。”
风舒“嗯”了一声,道:“宫主不喜与人接触,这宫里的人,大多都不曾与宫主见面。宁兄你初入宫就进过栎阳殿,已经很难得了。”
宁澄道:“可——”
“夜已深,宁兄还是早些歇息吧。”
风舒没给宁澄继续追问的机会,直接传送术一施,将杯盘碗筷送回火灶房。他站起身,撇下宁澄,独自绕进了左殿。
“……”
宁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同时心里一阵发酸。
他和风舒之间,掌握主导权的,一直都是风舒。
每次宁澄发问时,风舒只要不想回答,都直接让他碰个软钉子。表面上,他和风舒看似熟稔许多,可事实上,他对风舒却没多少了解。
风舒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儿?他父母是否健在,又家住何方?
他年纪轻轻的,从哪习得各种技艺?他可以选择成为法器匠人、画师或者庖丁,为何要入宫当文判?
他和宫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