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立夏
宁澄一面思索,一面把玩着紫穗银铃,银色锁片轻击铃身,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啪。”
倏地,一滴雨水打在瓦片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然后倾盆而落。许是快入夏的缘故,这场雨下得突然,狂风刮着细密的雨丝,将它们带进风月殿内,也吹熄了殿中的烛火。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宁澄打了个冷战。他攥紧手中微微发亮的银铃,往身后的墙靠去。
不怕不怕,窗外还有月光呢……
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一朵乌云随着冷风飘来,将那仅剩的晦暗光芒遮去了。霎时间,整座风月殿漆黑一片,只剩下疾风骤雨刮过物体时发出的咯咯响。
宁澄心中骇然,试图掐个荧光咒。他指尖不断打颤,好不容易释出的咒力,在错误的画诀下消散了。
黑暗中忽然传来好多声响,一开始是孩童无辜的笑语,再来变成了老人低低的叹息,然后是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宁澄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侧像是正被人用锤子猛敲一样,强烈的钝痛感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他握紧手中的银铃,淡淡银光在黑暗中,是那么地孱弱无力。
随着霹雳般的炸响,刺目的白光闪过,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风月殿,也让宁澄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地。他抱着头,跌跌撞撞地冲出殿外。
雨点疯狂地打在他身上,湿冷的雨水浸润了衣衫,可他却浑然未觉。
“救命……”
宁澄头疼得厉害,只是一昧地往前走。那些诡异的人声在他耳边环绕,尖喊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穿透。
慌乱中,宁澄被什么东西给绊倒,手里握着的银铃也被甩了出去。他伸手想拾回银铃,可那微弱的光离他太过遥远。
宁澄撑着地面想要站起,额侧却又传来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他忍不住低喊了声,指尖插进湿泥地里,抓了一手的泥泞。
冰凉的雨水刷过他的脸,可他的额头却如火灼般滚烫。
“……包藏祸心,不得不除……”
“……妖怪……”
“……撒谎……”
“……都该死。”
无数杂乱的声响在他脑中乱窜。
宁澄头疼得要命,牙齿打着颤,把嘴唇都咬破了。鲜血自他唇角滑落,滴在了地上。
朦胧间,那一地的泥水被染上红色,然后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他跪在血泊里,鼻腔内都是浓浓铁锈味。温热的血溅到他身上,然后迅速变得冰冷。
这里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周围全是尸体。离他最近的男子身上还汩汩地流着血,可瞪大的双眼早已不复生机。
除了黏腻的血腥气,这里还盈满了死亡的气息,活像个人间炼狱。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哭着,哭号声中充满了绝望,还有一丝懊悔与不甘。
雨声忽然又大了起来。宁澄疼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在泥地打起了滚。
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宁澄惨白的脸。
在失去知觉以前,宁澄看见一抹白影向自己飞掠而来。他下意识地喊了声风舒的名字,便阖上眼,不省人事了。
宁澄再度醒来时,天还是暗的,只是雨已经停了,室内也点上了烛光。
他躺在风舒的床榻上,昏迷前的那种剧痛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撑着床沿坐起,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一身洁白的亵衣,连指缝间的泥泞也被清理干净了。
殿外传来一声轻响,风舒走了进来,手里捧了碗粥。这场景,简直和宁家惨案后一模一样。
“你醒了?”
风舒将粥碗放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宁澄的额心,道:“烧也退了。”
床边的矮几上也还摆了另一碗清粥,只是放了太久,表面已经凝了一层膜。
“唔……”
宁澄张口想说话,可喉咙却一阵刺痛,只发出意义不明的闷哼声。
风舒站起,倒了杯水给宁澄。那水微温,带着点薄荷的清香,宁澄喝完以后,感觉喉咙不怎么痛了,精神也较好了些。
风舒顺手接过空水杯,放到矮几上。他微微蹙眉,道:“宁兄昨日,为何要冒雨跑到殿外呢?”
“我……”
宁澄想向风舒描述自己晕倒前的怪事,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
他挤出微笑,佯作一派轻松的样子,道:
“我等着你回来用晚膳,等啊等的,实在等不及了,便想外出寻一寻。没曾想自己饿昏了头,不仅忘了带伞,还在雨里摔了个跤,让风舒见笑了。”
风舒沉默了下,道:“是风舒疏忽,没知会宁兄一声,让宁兄担心了。”
宁澄有些心虚,决定略过此事。他想了想,道:“风舒,你将我带回时,可曾看见一串银铃?就是在天一牢那会儿,你借我的那串。”
风舒微微颔首,从怀里拿出那串紫穗银铃。那银铃上没有脏污的痕迹,想来是被风舒清理过了。
“抱歉,我早该将它还给你了。好在没弄丢,否则我欠你的债,又该添多一笔了,哈哈。”
宁澄胡乱打着哈哈,而风舒则摇了摇头,执起宁澄的手,将银铃放在他的手心:
“此铃,宁兄还是收着吧。”
宁澄摇摇头,握着银铃的手往风舒一递,道:“之前忘了还你,真的很不好意思。既然现在记起了,哪有不还的道理。”
风舒道:“这铃儿本就是风舒赠与宁兄的。它只是普通的铃串,不是什么贵重的法器,宁兄不必感觉负担。”
宁澄想了想,道:“既如此,就多谢风舒了。不过,我收了你的铃串,也得回送你些什么。”
他将银铃放在床边,道:“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虽然我现在没钱,可等拿到俸禄,就能买些礼物送你了。”
风舒摇摇头,道:“风舒没什么想要的,宁兄不必破费了。”
宁澄噘起嘴,道:“那,这银铃我也不能要,只好还给你啦。”
他将那银铃往风舒怀里一塞,然后捧过粥碗,捞起一勺粥水,放到嘴边吹了吹。
“……”
风舒盯着那串银铃,表情有些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将那银铃拿起,挂到宁澄腰间,道:“那宁兄随便送我什么好了,只要是宁兄送的,风舒都喜欢。”
宁澄吃了口粥,将粥碗放下,道:“不行,得是你真心想要的才可以。”
风舒道:“什么都可以?”
——他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要求宁澄和自己平辈相称。
宁澄记得上回吃过的亏,谨慎地说:“当然,但不能是过分的要求,必须是件物品才行。”
风舒道:“那……那宁兄就送我一口粥吧。”
宁澄以为自己听错,问:“什么?”
风舒看着他,道:“你那碗粥,让我喝一口吧。”
“……”
宁澄低头看了看粥碗,道:“那怎么行。这粥还是你准备的呢,哪能这么敷衍,换一个。”
风舒看上去有点失望。他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宁兄什么时候方便,再煮碗粥给我吃吧。”
这个要求简直太简单了。宁澄想让风舒再换一个,可看他的表情,却像是真心想要一样。
宁澄想了想,持起一勺粥递到风舒嘴边,道:“那就先喂你一口吧。”
风舒盯着那勺粥,脸上浮现出笑容。他轻轻地用嘴碰了碰那勺子,然后看向宁澄,道:“烫。”
“……”
“要吹吹。”
“……风舒,你不会自己吹吗?”
宁澄起了点鸡皮疙瘩,有些好笑地看着风舒,后者则眨了眨眼,道:“不会,要大哥哥吹。”
感情他这是观察芙儿,学了点撒娇的方法。宁澄笑着摇了摇头,将勺子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举向风舒:
“来,风舒小朋友,啊——”
风舒被他那么一喊,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声,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撩起垂落的发丝,轻轻含住了勺子。他喉结一动,将粥水咽下,然后抬起头来,道:“好吃。”
宁澄道:“可不是吗,你做的粥,自然是好吃的。”
风舒道:“嗯。”
宁澄笑道:“风舒这是拐个弯儿夸自己呢。”
风舒摇摇头,道:“得是你亲自喂的才好吃。”
宁澄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又捧起粥碗,慢慢地吃了起来。风舒也不动,就坐在床边看着他喝粥。
那碗粥不算多,很快就见底了。宁澄放下粥碗,道:“此番还多谢风舒了。明儿是立夏,忤纪殿有几宗案子要审,待忙完以后,我再煮碗藕片粥给你消消暑。”
风舒道:“多谢宁兄好意,但今日才是立夏,忤纪殿早就开过堂了。”他看宁澄有些吃惊,便补充道:“宁兄你淋雨发烧,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
宁澄猛地偏头一看,只见窗外的夜空一片清明,明显和昏迷前乌云密布、狂风骤雨的样子不同。
怪不得雨那么快就停了,之前准备的粥也凉了——原来竟已过了一整天吗?
“我居然睡了那么久……”
宁澄口中喃喃,忽然想起之前殿前差役说过,风舒不喜人偷奸耍滑。他心中不安,道:“风舒,我不是故意错过今日殿审的,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睡了那么久……”
说着说着,他不禁有些赧然。
风舒微笑,道:“风舒知道。宁兄别紧张,若还有哪里不适,再休息几天也无妨。”
……风判大人,您这是又想徇私啊。
宁澄扭了扭脖子,觉得没哪里不舒服,便道:“我已经没事了,明日能正常上衙。”
风舒道:“既如此,宁兄早些歇息吧。”他从宁澄手中拿过粥碗,道:“宁兄今晚睡在榻上吧,否则夜里凉,再发热就不好了。”
宁澄应了声,在床铺上躺好。
风舒端起粥碗,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走近床边,将粥碗放下。
宁澄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只见风舒咳了声,道:“宁兄,你昨日甩下我,就是为了和花判见面?”
宁澄一呆,想起风舒确实和花繁商定谈论公务,许是那时听说了自己和花繁吃饭的事。他忙道:“不不,我只是在街上巧遇花判,并未与他约见。”
风舒微笑,道:“风舒相信宁兄。那么,宁兄又是何故,故意甩开风舒呢?”
他又踏前了一步,手按在床沿上,弯下腰,低头看着宁澄。他虽然笑着,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危险。
宁澄心道不好,风舒这是秋后算账来了。他刚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可看见风舒凑得很近的脸,却又忽然说不出话来。
平日风舒看上去温文尔雅,可现在这姿势,硬是为他添了点侵略般的阳刚之气。他领口微微垂落,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散着淡淡的温热气息。
宁澄咽了咽口水,结巴了半天,索性眼一闭,直接豁出去了:“我……我不过是想、想自己去逛逛嘛,之前跟着你外出,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感觉很不舒服!”
他说完以后,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宁澄心中不安,只得睁开眼,迎上那张正对着自己的脸。
“……”
风舒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而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已然消失。他面色平静,轻声道:
“和我在一起,让你很不舒服?”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游动,眼里蕴含着宁澄看不懂的情绪。
“我……”
宁澄被他的问话堵住了口。
说是吧,好像不太好。说不是吧,貌似也不太对。
他直觉风舒问的不是一起上街这回事,而是想向自己确认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