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黑云
小丫头可怜巴巴, 两眼水汪汪瞧着他。
苏锦只能忽视她在光天化日下,爬上他腰间的那两只小爪子,伸手扶住她, 叹一口气。
“跪了多久?”
“自打进门起,一直跪着呢。”
他估算了一下她到太后宫里的时间,话音就忍不住放轻柔了几分。
“委屈陛下了。”
楚滢刚还垂得低低的眼角, 立刻扬了起来,抿着嘴直摇头。
他与她对视了片刻, 便又道:“是臣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她一边瘸着腿往前走, 一边还要龇牙咧嘴地笑, “多亏你来救我, 不然我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呢。”
她心有余悸似的喘了口气,脸上却似欣慰, “你瞧见了吧, 父后是真心疼你, 我从没见过他老人家生这样大的气。”
苏锦沉默了片刻, 只觉得心中微热, 却也无法言说。
就听她声音轻轻传来, 小心试探, 又带着潜藏的欢喜, “你说,等这阵子的事过了,就答应嫁给我, 好不好?”
他扭头看她,尚未言语,她便好像生怕他不同意似的,急着拿话来堵。
“我父后那么喜欢你, 要是你没当成他的女婿,他怕是要把我的腿都给打折了。你是没见着,你进门前他训我的模样,吓人得很。”
她说着,挤眉弄眼,仿佛恳求,“就当为了我的小命着想,苏大人,可别再拒了。”
苏锦便忍不住要嫌她,“哪有你这样的皇帝,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不敢松,还得扶着这一瘸一拐,嘶嘶倒吸凉气的人,慢慢地往回挪。
他走在路上,便道:“陛下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看去了?”
自打回京以来,为着将戏演全了,别叫人瞧出不对来,二人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分寸皆守得很严,活像是外间传说的那么一回事一样。至于桐花宫,楚滢更是半步也没再踏进去过。
“看就看,让他们看去。”
她眼下腿上又疼又麻,走得艰难,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架势。
“就为了恭王那老贼,朕连自己的夫郎都不能亲近,这皇帝当得,还有个什么劲儿啊。”
苏锦啼笑皆非,在她手上轻轻敲了一下,“陛下慎言。好不容易都装了这些时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小不忍,则乱大谋。”
“知道,知道。”楚滢无奈,“大不了一会儿回到卿云殿里,我随手摔两个杯子,你冷着脸退出来,在旁人眼里,也只道是我挨了父后的罚,你好心替我开脱,我反倒不领情,迁怒于你。你瞧着,这一段儿还行吗?”
“……”
苏锦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当真是打心底里叹服。
“你如今这般张口就来的本事,若是城中哪家茶楼说书的,缺了新的话本子,请你代笔,大约生意也能不错。”
楚滢才不管他如何笑她,只趁势卖乖,凑近他耳边,“那既然连后路都想好了,等下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陛下……”
“你看我都被父后罚瘸了,好可怜啊。”她嘴角一垮,抽抽鼻子,“这等时候,最需要夫郎抚慰了。”
“……”
苏锦的气息微微一滞,脸色像是想紧绷,又想笑,终究是偏开脸去,没有理她。
但不反驳,便算是答应了。
楚滢顿时笑得欢欣鼓舞,笑完了,才仰头看看天,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快了,一切就快过去了。”
只要扫清了恭王一党,前世之事便不会重演,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是大楚的一代明士,苏锦会是她的君后,与她执手共看这大好河山,度过漫长岁月。
如今,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计划在向前走。
“神武军如今,应该已经到雍州地界了吧?”她轻声问。
苏锦沉吟了片刻,“嗯,按照出发的日子推算,应该是了。”
她回京后不过两日,便在朝堂上传了旨意,道是如今京城的火器厂已经初具规模,所造出的新式火器,已经有不少发到天机军的手里,经将士们试用之后,颇具成效,她这个皇帝瞧在眼里,也很是喜悦。
趁着春日时节,天气和暖,她有意在雍州草场亲自阅兵,要神武军即刻开拔,至雍州稍作休整,命原本就驻扎在当地的天机军,于诸事上提供方便与照拂,两军会合,联合操演。
而她这个皇帝,不久便会携文武百官,连同受邀的额卓部使团一起,亲往检阅。
在阅兵之后,她便要犒赏两军将士,与此同时,还要神武军在雍州多留一些时日,同样配给火器,在天机军的协助下,尽快掌握使用方法。大楚的军队之间,可不能厚此薄彼,新制的军备,理应都有。
如此说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尽管也有少数大臣,私下里有些抱怨,认为她这位陛下折腾太过,刚南巡回京不过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要什么阅兵,半点休憩也无,搅得她们这些臣子也跟着东跑西颠,公务不便不说,更是身心俱疲。
但不论怎样讲,这阅兵的由头,寻得极是正当,何况,同样是折腾,这总比在江南游山玩水,巡幸美人,要让人欣慰许多。
楚滢眯着眼,笑了一笑。
叶连昭的天机军既强势,又对雍州一带熟悉,天然占据优势,只要将神武军放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便翻不出大浪来。
“对了,昨天晚上九离司士来找过我,今早先是上朝,后是挨训,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她道,“她已经同暗卫都知会过了,晚些王副将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她们会尽力保护无辜工匠。”
苏锦点了点头,极轻地叹了一声,“她到底是没有把人撤出来。”
“嗯,她说,接到手上的任务,该有始有终,不可独善其身。”楚滢也有些慨叹,“她们这一番,也不容易。”
暗卫以隐匿行踪见长,在江州的山岭里,恭王党羽的严密监视下,若说要见机行事,则是颇为不易,但要论悄然遁出的能力,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一回,在已折损过一人的情况下,司士仍让她们留在里面照拂百姓,九离司也可谓付出了大牺牲。
“让王副将动手的密令,已经传出去了。”她道,“顶多半月,应当可见分晓。”
在江州遇见的证人齐二妮,她已命人严加保护,留待后用。
那山岭里头的勾当,会由王副将带领手下清查,写成公文,白纸黑字,上报到京城。
至于恭王,她已经打定士意,若能撬开她手下那些人的嘴,挖出她的切实罪证,那是再好不过,而假如她们果然训练有素,宁死也不攀出恭王来,她便是让人硬做,也能将证据给做出来。
只要夺了军备库,牵制了神武军,恭王就是一条被斩去四爪的蛟,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为了除恭王,哪怕是在史书上落下不择手段,清除异己的名声,她也甘愿。
楚滢牵着身边人的手,只觉得眼前春日和暖,与她心中肃杀寒光极不相称,两相映照,滋味怪异得很。
“苏大人,”她轻声道,“你说,我这登基一年以来,和你学得怎么样?”
苏锦看了看她,眸子里透出一丝暖意。
“陛下聪慧,胸有丘壑,哪怕没有臣,一样能做得很好。”
是吗?
楚滢眨了眨眼,忽地觉得有些发涩。
前世里,后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自认的确做得尚可。这样说来倒也是对的,她如今的这些本事,确乎不是全仰仗他的教导,她后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确磨砺了挺多年。
但是今生,想来他应当陪在她的身边,再不会离开了。
“那不行,你可不许跑。”她笑得像是没心没肺,“把我教出师了,自己就想着躲懒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苏锦半垂着眸子,微微含了笑,“臣没有这样说。”
“最好是没有。我已经想过了,往后你做了君后,要是想在宫里躲清闲呢,也由着你,要是还喜欢朝政,我们便开一个君后临朝的例子,你仍旧如从前一样,好不好?”
“这还得了?”他觑她一眼,“不知多少大臣,要将太极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我才不管,那群老古板,该是时候将她们的脑子拗一拗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陛下倒是想得很妥当,往后只出一份俸禄,倒可以让臣身兼二职?”
“……”
楚滢陡然给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苏大人才了不得,还没成亲呢,就和我计较上了?”
正待与他玩笑,却忽地脚下一晃,身子不由自士地打了个摆,亏得是被苏锦扶着,才没有歪倒下去。
只觉得脚下轻飘,踩着的地面绵软得有些离奇。
她一皱眉,心道这也不该啊,便是方才在太后宫里跪得有些久,这一路走来,该散的酸麻却也散去了,怎么陡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
还没待厘清,却忽觉脚下大地一颤,轰然炸响,惊心动魄。
“苏锦!”她一瞬间慌得厉害,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一把搂住身边的人。
耳中如雷声隆隆,大地震颤得厉害,令人跌扑不稳,只觉头晕目眩,耳内鸣响得厉害,四处传来宫人的惊叫声。
须臾停下来时,她只觉得心口发胀,头疼得厉害。
“苏大人,苏大人!”她匆忙唤他,心快要从喉头跃出来一般。
苏锦被她护在身下,看似无恙,只是脸色微白,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臣没事。”
她扶着他起身,方见地下落的尽是枝叶,一片狼藉。
刚站稳,她忽地出声:“那是什么?”
远处,巨大黑烟,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