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访学
次日楚滢醒的时候, 只觉天光宁静,满殿温柔。
不是她在卿云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桐花宫的床榻, 柔软又亲切, 被褥间带着她心上人熟悉的体香。
她迷迷糊糊的, 伸手想抱身边的人, 却摸了个空,一睁眼, 身边哪有苏锦,只有微微褶皱了的衾被, 被她自己半裹在身上。
她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苏锦!”她翻身坐起, 惊慌大喊。
原是睡意朦胧的头脑, 陡然间醒了个透彻。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是百宜, 满脸含笑, 兼带着某种不宜声张的微妙神情, 臊眉耷眼的。
“陛下醒了?”她走到床边,“您这样急着喊苏大人做什么, 一会儿让人听见, 苏大人该羞了。”
楚滢在她暗含喜气的目光里,心才渐渐落回来,仍砰砰直跳。
殿中的空气里,还浮动着一夜旖旎后的气息, 暧昧,黏腻,令人耳热,作不得假。
“苏大人呢?”她问。
“早上九离司的司主求见, 苏大人见您睡得熟,不让扰您,自己去了,现下还没回来呢。”
百宜端了水,伺候她洗漱,“陛下是要传早膳,还是用些点心垫垫肚子,索性等一会儿用午膳罢了?”
她却顿了顿,只问:“苏大人可用过早膳了吗?”
“没呢,刚起身就去与司主相谈了,”百宜道,“苏大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楚滢吁了一口气,低低吐出两个字:“胡闹。”
苏锦这个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凡是政务,不论大小,总摆在自己之前,没有人盯着便不记得吃饭,还熬夜,半点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着实让人头疼。
怪她一时睡得沉了,没能管着他。
这着实是自从前世里,苏锦跳下宫墙之后,她睡得最为踏实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恍如隔世。
“吩咐厨房,炖一锅鸡汤,中午的菜清淡滋补些。”她道。
百宜利索应道:“奴婢知道了。”
楚滢点了点头,心里仍有些闷闷的不痛快。
男子初次行事,过后往往虚弱疼痛,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少不得要妻主多加体贴爱护几日,尽力备些好的吃食,用以补身子。
她的苏大人倒好,次日一早就急着去商谈公事,连一刻都不得歇。
“娜宁今日在宫里吗?”她问。
百宜不意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道:“应当是在,没听说往外面去。”
她便径自束好了腰带,“我要见她。”
……
见娜宁时,特意没有挑在凝心斋,而是选了御花园中一处幽静阁子,备了瓜果点心,多了几分家常随意。
对面似是想不到,这大楚的皇帝会单独召见自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颇怀着几分惴惴。
“臣给陛下问安。”
楚滢叫了免礼,先闲话家常:“你们来京也有些日子了,京中与西疆气候殊异,风土大有不同,不知饮食起居可还习惯吗?”
娜宁依礼答:“劳陛下关心,一切都好,宫中诸事一应俱全,臣等感激不尽。”
“要是有什么缺的要的,可别委屈着不开口,若是下面的宫人置办不来,直接同朕说也是可以的。”
“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愧不敢当。”对面连忙拱手,“大楚对臣下已是极为照拂了,前几日,竺音不过说了一句爱喝牛乳,太后便即刻命人置办了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
楚滢微微一笑,心说这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太后对那王子入宫一事的热心,终究令人头疼,还是得设法尽快断了这个念想,也不管他老人家乐不乐意了。
“听说你昨日去火器厂了,威宁大将军陪着同去的?”她淡淡道。
娜宁摸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神色微凛,赶紧赔笑:“正是。”
“哦,朕倒还不曾去过。你瞧着如何?”
她模样只像是闲谈,娜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臣服小国的使节,被领着去看了大楚的火器厂,里面那些还未大批产出的东西,比之当初天机军在西疆对他们所用的,更精良许多。
可以说是友邦示好,也可以说是暗中威慑。
如今大楚的皇帝陡然当面问起,却不得不提起几分小心。
“回陛下的话,火器厂威风凛凛,井然有序,实在令臣等叹服。”她谨慎答道。
“那些东西,当初在西疆战场上,也是见过的吗?”
“是,大楚的军备之精良,将士之威武,我额卓部深有所感,佩服不已。”
娜宁是额卓部汗王的亲妹妹,在他们国中,职位类似于半个丞相,虽不曾自己亲身上战场,对前线战况还是了解得相当清楚的,对大楚的火器,自然也颇多耳闻。
她只以为楚滢此言,意在敲打他们,既然当初便打不过,往后就更不要想着多生事端,因而只一味臣服示好。
不料楚滢的下一句话,却将她弄愣了。
“那依你所见,我大楚的火器,缺陷在何处?”
她一怔,心说这哪里是她好说的东西?
连忙就道:“陛下说笑了,火器乃是额卓部未有之物,威力巨大,令人胆寒,简直像是长诗里说的神兵一样,哪里有缺陷可说?”
说实在话,她也是真讲不出来。
额卓部是游牧为主,长于骑兵,冷刀冷枪还行,要论火器,那是半点也造不出来。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哪里看得出来缺陷?
楚滢却摇了摇头,“叶大将军同朕说过,天机军在西疆战场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其中也有一阵,在火器上还吃了些亏,颇有些头痛。”
她一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使节没有坦诚相告啊。”
娜宁心里便颤了一颤。
她忙道:“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臣一时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又面上惭愧,赔笑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稀奇的,是那时我们额卓部的将领见火器凶猛,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便想出一个主意,偷偷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了细沙,这沙子一进去,可不就容易炸膛吗,因此那一阵,才稍稍能与大楚的将士相抗。”
楚滢喝着茶,神色淡淡,“哦,原来是这样?”
她连忙揣着小心,往回找补:“陛下恕罪,这也是战场之上,各出奇招罢了,但没过多久,此举就被天机军发现了,并没有奏效多少时日。”
看那模样,像是很担心楚滢因为当初一事,心里有计较,重新考虑议和。
楚滢只在心里轻笑。
将士本为各自母国而战,此举也实属正常,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她不至于如此狭隘,她只是,对此间细节感兴趣而已。
“天机军的防备这样疏漏吗,竟能让人将沙子掺进了火药里,也没有发现?”她道。
娜宁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那是我们派了人,扮作边境百姓,替天机军做些搬运一类的粗活,趁他们不备,掺进去的。沙子这种东西,遍地可得,原本就很掩人耳目。”
说着,连忙摆手,“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对叶大将军有何责怪,不然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楚滢只笑了笑,“无妨,朕没有这个意思。”
她瞧着眼前人的脸色略微宽慰,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不过,朕倒是有另一件事,想同你谈谈。”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娜宁恭恭敬敬的,刚放下一刻的心,重又悬起来。
楚滢神色缓和,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也没有婉转。
“你们送来的王子,朕不想纳入后宫。”
“……”
娜宁猛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位陛下,并不见疾言厉色,只神态笃定,像是无可转圜。
她在脑海里飞快思量。
竺音王子乃是汗王诸子之中,最为美貌聪慧的,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轻,却很识大体,为了额卓部能与大楚修好,自愿千里迢迢前往异国和亲,就这几日在宫中的模样来看,也可以称得上是乖巧懂事,招人喜爱,不说旁人,太后头一个便显出极满意的样子。
这好端端的,大楚的皇帝为何就拒绝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呢?
她端起了笑,小心道:“不知他可是哪里让陛下不喜了?臣愚钝至极,还请陛下宽仁明示。”
楚滢却看似很和气:“没有,王子活泼伶俐,朕颇为欣赏。”
“这……”
娜宁顿时就更迷茫了。
须知西域各个小国之间,向来有和亲的传统,毕竟相较于互送质子,总是和亲显得更温情一些,场面上好看许多。各国历来都是这样,今日你送王子,明日我嫁儿,哪怕仍旧常有一片牧场、一处水源之争,在这一个个男子的周旋下,终究不至于大动干戈。
而轮到面对强盛的大楚,集整个额卓部的智囊,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便是送王子和亲了。
他们思来想去,大楚国富力强,物产丰富,好似什么都不缺,那便更是要塞一个最明艳动人,且善解人意的王子,在大楚的后宫里,时时吹枕边风,讨大楚皇帝的欢心,才能保额卓部长久平安。
为此,汗王连最疼爱的竺音王子都舍得送了出来,这也是奉上心头肉了。
可是,这大楚的陛下怎么就这样果断,一句话就给拒绝了?
究竟是见多了各色美人,看不上眼,还是……希望额卓部拿出更多的诚意?
她心中忐忑,只能垂首道:“臣实在是个粗人,还请陛下可怜,给臣一句明白话吧。”
她心里道,若是大楚想要额卓部增加纳贡,那可不是她眼前能说了算的了,怕是得传书回去,与汗王细细商议了才行。毕竟额卓部小,在大楚面前,属实不够看的,要再从牙缝里挤出些什么,也实在不易。
这一来一回,便又不知耽搁多少时日,要是这其间,大楚改了主意,仍是要战,她此次出使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不料,楚滢却轻轻笑开来,目中竟陡然多了几分温柔。
“使节你多虑了,朕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不想再纳旁人而已,王子聪慧可爱,也不要耽误了他青春。”
“……啊?”
娜宁一时愣住,竟险些没听明白。
什么叫做,心里有了人?
这自古以来,女子但凡有些家底的,身边哪能只有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多收些年轻的,绿洲里的嫩草似的男子在身边,一来图个赏心悦目,自己享受,二来也是为了多生养嘛。
他们额卓部里,规矩礼仪都远不如中原多,贵族也有大小郎君若干,无名无分的侍人更不计其数,她来前也早听闻,大楚的百姓富庶者,也讲究三夫四侍,以之为荣。
而这大楚的皇帝,更是年纪尚轻,后宫空虚,不论是君后还是君侍,都是一概没有的。
她与汗王当时还十分高兴,虽然明知道额卓部的王子成不了君后,但能嫁与年纪相仿的皇帝,做她身边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君侍,总比嫁给白发苍苍君侍成群的老皇帝要好许多了。
可这陛下如今,是怎么一个意思?
即便她心里属意哪家贵族公子也好,这与接纳和亲王子,又有什么冲突?
娜宁几乎疑心,这位大楚的陛下是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来搪塞她的。
而面前的楚滢见她神色,也猜到她难以理解,还着意添了一句宽慰:“不必多心,朕对额卓部和竺音王子,都没有什么所图,的确是朕有了意中人,只愿与他一人偕老,故而不愿再册封君侍罢了。”
听她这样纡尊降贵,多言解释,娜宁才有些敢信此话是真,只是心里仍惊愕非常,十分不可思议。
这位陛下,是在说她终此一生,只愿娶一个男子吗?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震惊之下,嘴一快竟就给问了出来:“臣斗胆,不知陛下看上的是哪家男子?”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似管了大楚皇帝的闲事。
楚滢倒是笑眯眯的,像是单单提到那人,便心中喜悦,眉眼温柔。
“是帝师苏锦,苏大人。”
“……”
娜宁稍一回想,忽地就恍然大悟,恨不能回到宴席那日,一巴掌捂了自己的嘴。
那一日她是喝得多了些,但还不至于糊涂,她记得,自己一力铺垫,让竺音献舞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这张嘴呀。
楚滢见她眉目纠结,像是懊悔不已的模样,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只笑道:“不妨事,不知者不为怪。”
她赶紧讪讪道:“多谢陛下恕罪。”
心里却不由得咋舌。
她从前听闻,大楚新皇的帝师竟是一男子,便颇为称奇,一来奇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男子,比之沙漠里敢骑马赛跑的男儿也不遑多让,二来奇这大楚朝廷倒也颇为开通,敢于让男子教导陛下。
那日在宴席上一见,就更出乎意料。
在她的想象中,能居帝师之位的男子,必是手腕毒辣,雷厉风行,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大约是远远瞧着便不好招惹,令人退避三舍。
然而真正见到时,却比她想象中更为年轻,英俊温润,以至于她起初都没敢往那里想,只以为是她事先不曾探听到的哪位宠侍,坐在陛下身侧。
如此想来,这般品貌,倒的确是有些令这位年轻新皇一往情深的资本。
罢了,看来陛下对竺音,是定然不会有什么兴趣了,她只能回住处便写信传回国中,再作计较吧。
正这样想着,却听楚滢又道:“朕倒是有意,留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不知道你们汗王舍得吗?”
“……访学?”
她硬生生重复了一遍,还没将头脑拗过来。
“使节是直爽人,朕也不喜欢打哑谜。”楚滢微微笑着,“你们额卓部想要的,是与大楚百年交好,而不是送自家王子和亲。朕呢,既不喜欢大动兵戈,又无意纳竺音入宫。咱们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那就大可以换一个通融的,大家都高兴的方法来办事。”
她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不紧不慢,“朕也不喜欢搞质子那一套,不想委屈了你们王子。不如就让他留在京城,学习我大楚的风土人情和学识技艺,也可以加强两国互相了解,若是边境稳定,两国交好,往后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以。”
娜宁几乎给震住了,慌忙起身,一时却千头万绪,开不了口,只道:“陛下,您当真……”
“自然。嫁进宫有什么好的?往后一辈子便是深宫里的君侍,连个宫门都出不了。”楚滢挑眉,“让他在京城住着,若是以后和哪家女儿互相中意了,朕可以替他们指婚,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不嫌山高路远,也可以回额卓部探亲,不比关在后宫里强?”
“陛下……”娜宁蓦然动容,眼眶红了一红,俯身行了跪拜大礼,“臣从未料到陛下会这样说,陛下对额卓部之体恤,乃是臣等从不敢想。”
楚滢笑看着她,“罢了,起来吧。”
又道:“不必忙,你回去与竺音说说,问他是否愿意,再修书与你们汗王商量吧,也不知她舍不舍得将儿子留在这里。若果真这样办的话,额卓部也大可以多留些人在京城,与王子作伴,一同访学或是经商,朕都没有意见。”
娜宁简直是感激涕零,又是好一番谢恩,才退了下去,急着回住处商议写信去了。
她心里明白,大楚皇帝这番话,实在是客气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将竺音送进后宫,此生不复相见,再不能回到故国的,如今陛下开口,提出访学之说,还问汗王舍不舍得。
这哪还有什么不舍得?简直是白捡了一个天大的恩惠。
他们原只期望能留一个竺音在宫里,至多侍从二三人相伴,以期能为两国长久交好增加一些筹码,眼下皇帝却主动同意,让额卓部留人在京城学习,还明示了往后可以通商。
这早已是他们所不敢想之事了,又何必非得送出自家王子去侍奉他人?
她一面赞叹这果然是大国的气象与心胸,另一面,却也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为了拒绝和亲,陛下未必就能一下给这样大的好处。为了那位帝师苏大人,竟值得陛下做到这般地步?
她瞧着那陛下样貌还稚嫩,从前打听来的消息也是,新皇年轻,国事多仰仗帝师。她一时竟有些疑心,是否那苏大人善妒,为了不让其他男子入宫,背地里教给陛下这些话?
但转念一想,却又总觉得不像。
陛下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游刃有余,不像是懵懂学舌,其心术仿佛远超于年岁。
如此,越发庆幸,向大楚求和实在是明智之举,若要与这少年可畏的帝王交锋,额卓部哪里还能落得着好处?
而另一边,楚滢眼看着人走远了,才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又是平日里嬉嬉笑笑的模样。
“走,该回去陪苏大人用午膳了。”
身边百宜觑她几番,才轻声道:“陛下对苏大人,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
楚滢走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只笑得平静。
不是她所作所为多难得,而是苏锦太好,以至于她将心掏出十分来,也总嫌不够,唯恐让他受了委屈。
与他相比,她实在是什么也称不上。
“只是陛下,您这般果决行事,不知太后那边……”
楚滢撇撇嘴,点了点头。
她此番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她瞧着他老人家,十分想往她后宫里添人的模样,那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想必他大约是要不高兴的。
但无妨,总之在额卓部一事上,她自认处置没有不妥之处,或许比之前世简单和亲,反而结局更好一些。她既对那竺音无意,又何苦白白耽误人家。
横竖额卓部想要的只是大楚的一个承诺,竺音热衷的,只是将大楚的好处源源不断地教给母国,留他在京城访学,哪一样也不耽误。
“太后那边,大不了我去赔罪。”她笑得没心没肺,“走了走了,饭不等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3 17:00:00~2021-10-24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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