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卷二·一关于“船长”的故事5
690年7月1日,西西弗斯众的领导者尚还是艾莲娜。那时候,索拉德三十六岁,马拉克也三十六岁,夏德比他们小一点,三十四。
只是,夏德很强,令人绝望的强。
“结束了,索拉德。”轻快上扬的语调。
他就像是玩弄猎物的野猫,追逐必死的老鼠。无论瞬间移动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在下一刻紧随而至,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堵墙体中。
五十米的瞬移距离,夏德只需要不到半秒就能游过来,玩笑似地挥出一刀,划破皮甲,拉开皮肤,在索拉德的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数十次逃生,带来数十道鲜红的血沟,最终的结果是,索拉德倒在巷子里,失血过多。
那就是他对于那场对决的全部回忆了。在恐惧中逃生,最后深陷在绝望中,被玩弄近乎致死——如果马拉克没有及时赶到,帮助他击退夏德、收回血液,他肯定活不过哪个晚上。
二十年过去,索拉德做过最多的噩梦,就是那个阴沉的下午,被夏德追杀的情景。他无数次地在梦中被杀死,无数次在被冷汗浸湿的被窝中惊醒,无数次地质问自己——以现在的实力,能否从那人手中活命?
他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
只不过,最近几年,他有一个新的噩梦可以做。
内容很抽象,也很具体:
长条、阿花还有米利杰利,他们卷进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大河,河中央是深不见底、宽阔而又贪婪的巨大漩涡。孩子们在漩涡里挣扎,却连手都不愿意伸出来求救。索拉德跳进去,却感觉这水仿佛有粘性,自己连手都摆不开,腿脚也伸不直,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和自己一起沉没。
索拉德很担心,可马拉克总是大笑着告诉他:
你多虑啦!
现在,马拉克死了,什么决定,都得索拉德自己来做。
710年6月30日下午四点四十四分,魔女教会地下园林。
“他下潜了!你们保护亲王,我来拖延时间!”索拉德知道对方的战斗习惯。
夏德会在墙体中畅游,时不时发起佯攻吸引对手的注意力,直到出现破绽后,猛地在视野的死角发动致命一击——这既像是玩弄,也是一种战术。
三名重甲亲卫闻言,反应极为迅速地向亲王靠近,欲将耶格尔围在身后——然而,夏德的速度极快,在三名卫兵离亲王尚有数米之距离时,已然如剑鱼出水般跃出地面,手中短剑直刺座位上耶格尔亲王的咽喉——
噗呲!锐器扎进肉中,鲜血喷溅。年轻的亲王脸色煞白,从椅子上跌倒,直愣愣地瞪着瞬移到自己身前挡刀的索拉德的背影。
而那位危险的刺客,只有半个身子出现在了地面,下半身依然潜在地里。
“嗯……聪明。”夏德的脸上一愣,有微笑,是假笑。
在他染血的面庞上方,刺出的短剑扎进了索拉德的左手。借此机会,索拉德的左掌捏住了短剑的剑格,让夏德的右手没法动弹。
这是一种来自于设想的经验。对付夏德这种神出鬼没的对手,最优解是限制其行动。捏住武器,是一个良解。这迫使对方要么被禁锢在原地与自己缠斗,要么放弃手中的武器再次下潜。
索拉德自认为,近身缠斗不是对方的对手。之所以敢做这样一个大胆的决策,不仅仅是因为必死的决心:
“死吧!刺客!”闪耀的剑光从夏德的头顶落下,迅速感到的一名重甲护卫将某种异能倾注于剑,抓住了对方愣神的短暂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发起劈砍,有一股要将刺客劈成两半的势头。
然而夏德的近身格斗技巧,强的超乎想象。
他的两条腿猛地蹬出,好似冲天而起的黑龙,又宛若游蛇一般精准劈开了长剑下批的轨迹,正夹住中了护卫的手腕——护甲薄弱之处。随后,一股强劲的力道同时作用于索拉德和护卫的手,使两人不由得身子一沉,险些侧身摔倒。护卫手中的长剑,也在这一夹中哐当坠地。
而夏德则依靠这一次发力,旋身站直,松开了短剑却也摆脱了控制。
然而,余下的两名护卫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时机,早已手持长剑,呈上下进攻之势,一左一右正要袭来。夏德不紧不慢,挥挥衣袖,看似随意地一侧身,躲过了两道凌厉的刺击,并瞬间振双臂臂刺指,直突二人脖颈。
索拉德方才起身,眼见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就索拉德的异能而言,穿越墙体和穿越盔甲,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这就意味着,护甲在这场战斗中,除了拖延自己的速度,什么用处都没有。
如他所料想,夏德的手指穿透了两名护卫脖颈处的护甲,精准地将手指间的毒针送入了他们的咽喉。瞬息之间,两人已经殒命。
他还有别的武器,而且没办法夺过来。
重甲护卫沉沉倒地,发出的闷响仿佛巨石砸在索拉德心里。眼下让剩下的护卫脱下护甲似乎也来不及,真正要面对夏德的,恐怕还只能是自己……他左掌生疼,冷汗已经从鬓角的微微白发滑下,与血液一同坠地。
能撑多久?能活多久?索拉德脑海当中的经验疯狂地拆分、组合、推演,却总是只能得到同一个答案——不过两招,不过两息。
如果自己赴死,能不能救下亲王?他至少不想让那些家伙太得意……总不能说,自己就为了孩子们,就交代了一条命?
瞬移到亲王身边,在带他走?不可能,“目”有一秒的冷却时间,加上搜索合适的瞬移落脚点的反应时间,足够夏德发动致命的攻击——而在这种局面下,索拉德的死也基本宣告了亲王的死。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有一个办法,很困难,但可以尝试的办法。
“握紧剑!”
索拉德是冲着那位仅剩的护卫喊的。
“举高!”
夏德再次下潜,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面无表情。通过“目”,索拉德看见了这个可怕的刺客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了亲王。他要做的事情和刚才差不多,要盯准了他“出水”的那一瞬间。
重甲护卫在摔倒的亲王身边,高举了剑。他愿意对这位来路不明的朋友施以信任。
掉落在地的短剑“没入”地面,是被刺客重新受入了手中,显然是刚才的攻击消耗了储备的毒针。近乎是下一瞬间,短剑的尖端便冒出了地表,接着是拳,接着是手腕和黑色的衣袖——
就是现在!
这一瞬间,索拉德发动了“目”,瞬移到了亲王身前,捏住刺客的拳头,顺势用肘夹住其右臂,同时脚下发力,身子一侧,小臂猛收,生生将其整个拉出了地面!可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胸腹,他也并未用左手挡防,而是将其支在空中!
夏德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左手,竟拿着从护卫的尸体旁摸来的长剑,笔直地刺入了索拉德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又一次溅在他的脸上,他抬起头,看到的并不是绝望的脸。
这个将死之人,竟然笑了,笑得很得意。
夏德一愣,随即感觉背后传来大力——索拉德没有用于格挡的左手抱住了他,就像是拥抱挚友那样用力,仿佛要把某种感情深入骨髓。
而紧接着,他的两条腿也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宛若八爪鱼一般将夏德的身子牢牢锁住,近乎于动弹不得。刺客有些诧异,因为他竟然看不明白这垂死挣扎的含义。
即便心脏被洞穿,索拉德的臂膀竟还是那么有力。他庆幸,教会的地下空间,有着如此之高的天花板,以至于坠落上足足一秒都不会落地。
再下一瞬,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不在地面,而在空中!
空中没有使劲的地方,加上四肢被牢牢锁死,即便是挣扎,也只能小幅度地扭动身躯。如此情景下,两人唯一能做的事情是——
坠落!
夏德仅仅愣了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护卫尚且高举着闪耀的长剑,自己背部朝下没有办法看见,但毫无疑问,这场坠落的尽头,必然是被长剑刺穿!而且会顺带刺穿他自己的身体!
“疯子!”他也只能这样骂了。
然而他并非没有脱身的方法,只需要扭转身躯,或者强行发力挣开的话——毕竟是个将死之人,不可能还有多大的力气。
然而,光是他愣神的时间,加上这个想法产生的时间,已经有了一秒。距离坠地尚且有约半秒的样子,一息之间的挣扎,能让剑刃避开要害——
不,没有机会了。
“目”又一次发动,直接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到了剑尖。坠落一秒的速度让两人的身躯被长剑串起。巨大的力道将护卫生生砸倒,而两人则生硬地、没有任何防护地坠落在园林的草地上。
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优解了。
他恨不得直接瞬移到,让那把剑直接贯穿自己的位置,这样就不需要在空中再次校准位置了。可“目”的瞬移,是不能让人和事物发生重叠的,他只能用“坠落”的方式,让变数尽可能少。
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了……会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么?
震颤、晕眩、呕吐感,喉咙中涌出鲜血,心脏和右胸被刺穿。即便如此,索拉德依然紧紧抱住夏德不放,逐渐暗淡下去的眼中,映出了两人深邃的血。
深红色淌过绿草,静静地汇入看似无源的小溪流。
夏德的喉咙爆发出愤恨而沙哑的嘶吼,摔断变形的手臂不断地向外伸——他的身躯想要下沉,贯穿两人的长剑已经不再束缚他。可索拉德从未放开过四肢,即便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事物,已经越发遥远,越来越飘渺空虚。
仿佛身体变成了风筝,高高地飘在天空。他收紧意识,死死地拉住这根“风筝线”,决不让怀中的危险动弹分毫——
“跑……”不同于夏德,他的声音已经极其虚弱,却还是清晰地飘进了惊慌的亲王耳中。在这一分钟不到的短暂战斗里,他失去了两名忠心的护卫,见证了刺客与陌生人的殒命。
他腿脚发软,从倒地的椅子旁爬起,迈开了脚步狂奔。从小婷到园林边缘的二十米,仿佛是他这辈子跑过最远的距离——周边的背景忽然变了,不再是地下空间雪白的墙壁,而是真正的无边草原和碧蓝天空。
他狂奔,狂奔在旷野中。
在索拉德眼中,耶格尔亲王只差一点,就要越出园林的草地,直奔向上的楼梯而去了。可自己的四肢,自己握住的那根“风筝线”,偏偏在此时断掉了——力气,消失了……
夏德马上开始了下潜,虽然游动的速度已经慢了太多,却依然能够追上脚步不够快的亲王。
他看见夏德弯曲的手臂要声张怒火和嘲弄,仿佛对自己挣扎的嗤笑与不屑。
四肢毫无力气,动弹不得,身体好冷……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还有什么是我能阻止的?还有什么是我可以结束的?
索拉德的眼睛没有闭上,“目”还能发动。
这一次,不需要思考。
还是对方攻击的那一瞬间。
夏德“出水”的那一瞬间——
噗呲,短剑又一次刺入了索拉德的身体中,耳畔响起了夏德模糊不清的辱骂,亲王似是绝望的叫声,还有仅剩的一名护卫那沉重的脚步——
“咚!”具有狠劲儿的一脚!盔甲包含怒火,正中夏德本就破碎的肋骨!他吐出一大口鲜血,飞出了草坪,狼狈不堪地在地面上滚了数圈,也失去了力气。
“索拉德——!”刺客抬起眼牟,嗓子里发出的音节已经支离破碎。但索拉德还是听得出来,那是自己的名字。
又一次下潜,速度比刚才还要慢,就像是普通的成年人跑步。
夏德的眼睛满是血色,瞳孔中的屈辱和恨意,已经让他忘记了任务本来的目标。他直直地冲向索拉德已经疲软下去的身躯,死死地盯着那张脸——
那张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不甘和恐惧。
那是严肃的表情。即便瞳孔都近乎涣散,他依然在用“目”紧紧盯着自己,依然在等待自己攻击亲王的那一刻,为其挡下又一刀。
到死为止。
不止是否是这个眼神震慑到了夏德,他愣了一瞬。
而下一瞬,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亲王、护卫与尸体,还有垂死的索拉德,都凭空消失在了草地上。
即便他浮出地面,即便他拖着濒死的身躯和模糊的意识左右搜寻,也没有任何他们在这里存在过的踪迹。血迹、尸体、掉落的长剑,都消失了。
仅有中央小亭子中,那把翻倒的椅子,记录下了一点惊慌。
“索拉德!!!!!!!!”
仅仅留下一丝不甘而又模糊不清的怒吼,声音随着脏器的碎片和血液一同从口中涌出,混杂成了奇怪的泡沫音。
随后,夏德倒在了草地上,任凭自己的血液浸润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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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的“船长”,看见了美丽的天空。
真是奇怪,地下园林的天花板……消失了?
艰难地侧过头,他看见亲王和仅剩的护卫,伫立于无边草原。在好远的地方,有几栋小房子,升起了烟火。
小亭子和溪流还在旁边,仿佛从未变过。
这是哪呢?他本有疑问,却随着灵魂的消逝,再也没有问出声。
无尽的寂寥充满了他的脑海,让他听不见主人的欢迎。
“这里是,‘奇迹’之地‘恩赐菲尔德’,索拉德……愿你安息。”
这本应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耶格尔亲王和护卫双双回头,极其警惕地盯着索拉德尸体旁忽然出现的女人。
她有着一头奇妙而美丽的长发,就像是夜空般深邃、璀璨却闪烁。她的瞳孔是梦幻般的五彩斑斓,有如自然扩散的水彩画,又让人想起那些名贵的彩色宝石。
她的衣着简朴至极,粗布衣和打满兽皮补丁的长裙,与西国偏远地区的村姑没有两样。可她的仪态却十分值得考究——虽是双手合在身前自然下垂的优雅站姿,却又站得十分笔挺有力,又仿佛包含着一种力量……
典雅与英武、柔美与刚决,这些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似乎较好地融合了、凝固了,升华了。
而那美如夜空的长发和五彩缤纷的双眼,更是让人感到她身份不凡。
“那么,你们就是他要在‘绝望’中保护的人?”
声音干净平淡,富有韵味。
“你是……”
“艾莲娜·西西弗斯,来自北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艾莲娜,也可以叫我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