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好,宇明
很难形容恩赐菲尔德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奇迹之城”、“贸易之都”、“货运中转站”、“绿洲之眼”、“和平之地”……太多的名字称赞她的美好,却鲜有名号揭开她不为人知的肮脏与腐烂。
要宇明说,这座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尸体。
她的很多地方已经彻底腐烂成了森森白骨,有的地方还有些许烂肉当作养分,供上面的细菌长得撒欢。
而宇明的综合事务所,就开在细菌与白骨之间,被人称为“中环区”的地方。由于更加靠近东边,所以是“东中环区”。
当然,有“中环区”,就会有“外环区”和“内环区”,还有凡人永远无法触及的“核心区”。外环区是住不了人的人间炼狱,中环区是贫穷与困顿的代表,内环区是繁华缤纷的悠久之世,而核心区……宇明不知道,他没见过比内环区更繁华的地方了。
中环区的屋子大多低矮,多数是这里的居民从外环区的废墟里找材料来自己搭建的。有的尚且美观耐看,有的就十分一言难尽,仿佛某种后现代艺术品了。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中环区,宇明的脑海中有一个最优选:
贫民窟。一定要加上形容词的话……
“巴西的贫民窟?或者中东地区?……妈的,老子连这些地方都没去过呢,怎么知道那些地方长什么样?”宇明侧躺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他裹紧毯子,转身平躺。
阳光从一个不太好的角度照进来,恰好刺进他的眼睛,迫使他抬头看着门外。
街道一如既往,空旷寂寥,黄黄的干土地被照得眨眼。
门外对面是少见的红砖楼,原本是官方设立在东中环区的办事处,结果还没启用就烂尾了,除了墙面和基本结构,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过墙很厚很保暖,每晚都会有流浪者在内过夜,宇明偶尔会进去拉个客,给店里添点业绩。
但,请别想歪,宇明做的是正经生意。
“天地间”综合事务所,业如其名,“天地包办天地间”。虽然大大多数时候,宇明接的都是些找宠物、找孩子、找东西的杂货,不过也有人来找他办理正经事儿的。
入内区的严格手续、人口户籍的补办、购房的咨询、货运雇佣兵的介绍,还有很多与公文有关的工作,这些正经综合事务所的工作,宇明也能做。
当然,为了对得起“天地包办”这四个字,宇明也有把精准点杀、红白喜事、丧葬入殓纳入服务范围的。可惜……
“没人来呀,没人来……我是不是应该去当个货运佣兵的?毕竟这副身躯好像挺强的来着?”宇明瘫在沙发上自言自语,仰面看天。
天上有天花板和吊灯,脏兮兮灰扑扑的。
天上冒出一颗人头,干干净净精致得很。
“请问您醒着吗?”
哇,人头在说话。
不对,这是来客人了!
宇明猛地起身,掀开毯子站得板直,随即圆润流畅地鞠了一个四十五度躬,抬眼瞧清楚了客人的样貌:
宇明第一眼看到的是眼睛,粉钻一般的眼睛,宝石一般的眼睛,梦幻的品红色。她的眼眶稍长却也圆润,睫毛与头发一般苍白。一眨一眨之间,那双眼睛似乎不传递任何一种情绪,只是盯着宇明看而已——但这也足以让这个两世处男心中悸动了。
短发,末梢翘起,是显得有活力、不那么死板的头型。但异常扎眼的白色,使得原本平常的造型平添了悠久的神秘。
而脸……呵,宇明甚至没在影视片里见过这么好看的脸,一张立体而精致的脸,嘴唇不厚不薄圆润饱满,鼻子挺立而小巧精致,结合在一起之后,像艺术品。
宇明断定,这是那种盯久了会审美疲劳的脸,因为好看过头了。
“请问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
她说话了,现在一听,她的声音也悦耳得不真实,就像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那般,清茶中溶解了方糖一样的声音,清淡而甘甜。
“请问一下,是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还是我长得有些太对您的胃口了?您的目光放在我的脸上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宇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愣了有些长的时间,不合适。于是他直了身子,轻咳两声,故作正经道:
“当然是后者,不过以您惊人的容貌,恐怕不只是对我的胃口。”
“你还挺诚实的?”女子似乎并未感到冒犯,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鞠了一个躬:
“您好,宇明先生,我叫阿比,是灰白夫人的内侍兼使者。”
于是宇明便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着,是纯白蕾丝边的繁复礼裙,但似乎是为了方便活动,裙摆只到了膝盖。她的小腿圆润饱满,确是长期运动的类型。
“灰白夫人……那位画家?”宇明坐在沙发上,同时示意阿比也坐下——坐在他旁边的地方。
“……您的事务所,没有第二张沙发?连椅子也没有。”这位内侍似乎非常不愿意坐在他身边,脸色微微有些垮下来。
“……好吧,其实,鄙所倒是有些周转不开。如果这让您不适的话,抱歉。不过毕竟,”他站起身,比了一个“请”的姿势,“您是贵客。”
“你可真够油滑,夫人会很喜欢你的。”
宇明哈哈一笑,随即从衣兜中掏出一颗黑糖,丢进嘴里含着——他是穿着正装睡觉的,一身破旧的西式工作装,外套正挂在沙发上,白色的内衬有些松散,里面隐隐能看到匀称健康的身体。
“这么说,你们家夫人喜欢油嘴滑舌的青年男子?”
“请不要把她说得像个风流女子。夫人只是需要一位灵魂的伴侣,所有有趣的人,她都会很喜欢。”
宇明转身到墙角的小圆桌边,倒了两杯热茶,还一边聊着:
“啊,啊,我明白了。灰白夫人是一位画画爱用粉色颜料、喜欢有趣男人的美丽□□,她的桀骜不驯、神秘莫测,正是让那些老男人垂延三尺的理由……您说是么,阿比小姐?”
茶是红的,宇明从桌上拾了方糖,转身问:
“加糖么?”
“加,四块,谢谢。另外,灰白夫人从来没有公开露过面,你可不应该擅自揣测她的年龄。”
“哇,四块,糖很贵的哦小姐。”话是这么说,宇明已经麻溜地把四块方糖丢进了茶杯,也往自己的被子里丢了一块,两手各持着小勺子,俯身细心地搅拌着。
“我喜欢甜的,夫人也是。嫌贵的话,你可以在灰白夫人的晚宴上,抓一大把方糖带回来——免费的。”
“晚宴?”宇明端着两杯红茶,一脸疑惑地走到阿比身边,递了茶后很自然地坐回了沙发上。
两个人吹了气,默契地等了几秒,一同喝了第一口。宇明不由得往旁边瞟了一眼,看着阿比喝茶的样子,在心里感叹:好看的女孩子干什么都好看、有气质。
“是的,晚宴。灰白夫人邀请您,参与三天后的晚宴。这将是你参与过的,最上流、最美好的一场宴会。”
“其实,无论如何它都会是最好的,因为我根本就没参加过宴会呢,阿比小姐。”
茶杯里有宇明的倒影,他看着自己已经变得熟悉的新面容,苦笑道:
“说实话,刚来恩赐菲尔德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肯定能混得很不错。现在却要作为小白脸去应邀一个贵妇的晚宴——你看,我连一件像样的礼服都没有。”
“若您需要,今晚就会有一套上乘的礼服送至府上。”
“阿比小姐……我是在拒绝欸。”
“拒绝?为什么?夫人会喜欢你的。”
宇明翘起腿,喝了口茶,笑了笑:
“我不喜欢比我大的。”
“您不应该擅自揣测夫人的年龄。”
“你也没否认我,不是?”他盯着茶杯中的自己,随即瞥了一眼阿比,嘴角又一次挂起微笑:
“说句实话,如果灰白夫人和你一样好看的话,我倒是有去的兴趣。”
“宇明先生,这是夫人的邀请,不是我在邀请,更不应该是你在邀请我。”
“所以我有拒绝的权利,对吧?夫人不会平白无故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伙的,对吧?上位者总以为自己有权利摆布我这样的小人物……但我拒绝。”
阿比幽眉紧蹙,面显厌恶,皓齿微露,叹了口气:“嗅觉太过敏锐了,先生,这很无趣的。”
“连这点嗅觉都没有的话,我还开什么综合事务所?”
“我会很难办的,宇明先生,夫人要求我一定得邀您赴宴,否则回去就要唯我是问呢。”
“是吗,你看上去好冷静欸。你就是这样邀人赶赴陷阱的么?就不能给我一点好处?”宇明贱兮兮地说,随即饮了一口茶,在沙发上自然地舒展肢体。
“首先,夫人会额外给你一些钱——”
“如果我赴宴,你能不能邀请我跳一支舞?简单点的,你带我跳。此外的条件,一概不接受。”
“……你好恶心欸。”
“我只是随心所欲嘛……一个老处男,对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有一些——想法,不是很正常?”他又喝了一口,语气变得有些困顿、犹豫了。
他那张端正的面庞甚至有些红了。
“只看脸就对人动心的人,未免有些浅薄?”
“性格我也很喜欢。”
“我们相处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够了。”
宇明将头靠在沙发上,凝视着天顶的吊灯——那些玻璃水晶上映着橙黄的阳光,滋润而优雅。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缓慢地开口了:
“我看人心很有一套的,就比如,我猜你这副冷冷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阿比那宝石般的眼睛微微颤动了瞬间,迅速地斜视一眼,闭上了眼放下茶杯:
“何以见得?”
“真正冷漠的人才不会和我扯这么多呢,你其实还挺想找个人聊天的不是?”
“恩赐菲尔德是孤独的城市,人人都想找个人聊天。你不也是?否则就应该在拒绝的那一刻就把我轰出去了。”
“你也没否认我不是?”他又笑了,仿佛某种胜券在握。“我也很孤独啊,孤独了很久很久了。来找我办事的男男女女呐,不是把我当工具,就是把我当救星。他们大多灰头土脸,来来往往,从脏兮兮的兜里勉强掏出个十几二十恩来,有的或许是几百几千……但,都一样的,麻木。我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呢?你知道么,每天早上我都盘算着,如果有一个好看的、灵动的像你一样的女孩走进我的店,找我帮忙,我一定要帮到底,最好能把她余生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很傲慢的想法,傲慢且自我中心。”
“对了,自我中心。我就是这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考虑别人哦?比如现在,我超想去赴这一趟鸿门宴,如果你能邀请我跳一支舞的话。”
“……鸿门宴?从你的用法来看,这是什么我没听说过的历史典故么?”
宇明苦笑一声,也闭上眼,面朝天地摇头:“所以说我很孤独啊……是,这个典故来自我的故乡,说,一个伟大的窝囊废带着他可靠的下属去赶赴一场敌人的宴会的故事。”
“……嗯,确实很适合。”
“所以你都不否认这场宴会很危险了?”
“夫人的想法从来都很危险,她也从来都不讨厌危险的事情。只不过,这次的详情,我也不清楚了。”
“不怕我不去么?”
阿比浅浅地提起嘴角,尾音稍轻佻了些:
“你会跳什么舞?”
就好像一滴鲜艳的颜料滴在了灰白色的画布上,她的笑容撕裂了炎热的五月,重重地敲击在宇明的大脑与胸腔,让他的脸颊燃烧。
他别过脸去,低声说了一句:
“茶要凉了,糖多了会很腻。”
“我也喜欢凉的。”话虽如此,她却并没有喝,只是站起了身,手脚轻快地将茶杯放在了墙角的桌子上,随即回身再次鞠了一个躬:
“宇明先生,五月十五日的六点,我们苍白大厅见。请您练习一下‘茨伯克’小步,这是很适合共舞的优雅舞步。”
“一言为定。”
宇明抬起头,见到阿比身后又来了几位黑斗篷的客人,心里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浮现出来:
难道我要转运了?
正当他沉浸于这种感觉当中时,他听到门口的阿比在问:
“刚才我就想问了,你后面的这行字,是什么意思?”
美好的女孩儿,就站在门口面对着自己,挡在那几位客人前面,指着沙发后顶上的横匾:奇变偶不变。
宇明缓缓站起身来,一股美好的幻觉充斥着他的脑海,他说:
“这是暗号啦,下次你要是听到有人问——”
噗呲——
突如其来的血肉横飞声。
鲜艳的红突然从阿比的胸腔中绽放,浸染了综合事务所的地面,溅在宇明的脚边。
他瞪大的漆黑的瞳孔当中,带着铁指虎的土色拳头贯穿了女孩的胸膛,随后生硬地拔出,任凭那轻盈的身躯纸一般飘落、堆叠、瘫倒于地。
她的眼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丝丝上一秒的好奇。
一切美好的幻想与此刻轰然破碎,随着破碎的血肉一同扎入他炙热的内心,带来一瞬间的窒息。
炎热的五月变得冰凉了。
“你挡路了,□□。”
那位身着黑色皮衣的“客人”,说出了如此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