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急着长
韩连峦不挑吴凤芝话里落了侄儿的字眼道理,此时方才想起新嫂子还有一个女儿,忙道:“咱姑娘呢?咋没看着?”
吴凤芝笑答,“上前面胡同同学家玩去了。”
“哦哦哦!”韩连峦点着头道,“姑娘比我们岁明大吧?是姐姐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来,“这是我们两个叔叔三个姑姑家给姑娘的压岁钱,不多,一家两块,是个意思。”
“哎呀这干啥呢!”吴凤芝立刻又紧张了,“这都有孩子……小红还是大的,咋兴这样呢?你拿东西来我就沉着心呢,再这样我可受不住了。”
“不是,嫂子,就一点儿意思,也不多呢!”韩连峦紧着往她手里塞,“给孩子的,让姑娘买点儿稀罕的小玩意儿。”
吴凤芝怎么也不肯收,“不行不行,他叔快收起来。我是当大娘的,没先给孩子们倒收你们的,这是打我的脸呢!不行不行!”
韩连峦坚持让,不差嫂子是女的就要往身上塞了,吴凤芝坚持推,不差是自己家要拔腿逃了,最后还是韩连山发了话,“连峦你收回去。你嫂子说的对,都一帮孩子,给来给去没个头了。节关年关的不容易了,别给大人们再添这个压力。”
韩连峦听大哥的听惯了,闻言也觉得再让就不好了,讷讷地收回手去,非常遗憾地说,“你看这事儿扯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回去还得挨说。”
“你告诉他们是我说的。”韩连山就道,“我是最大的,也没照顾你们,以后别干这些抹我脸面的事儿。”
“咋说这个呢?”韩连峦立刻有些坐立不安了,小声说道:“我和二哥还种着你和岁明的地呢!大哥,房子我给你收拾得立整,你和嫂子啥时候回去住都行,保证干净热乎。”
一直没说话的韩岁明闻言立刻插嘴,“房子还在呢?”韩连峦闻言笑了:“这孩子,不在还飞了啊?那么老大个房子能去哪儿?”
“我爸说……”韩岁明刚要再说。
“废话那么多!”韩连山立刻出声喝止,“大人说话小孩儿少插嘴。等你老叔暖和透了回去,你跟着送车站去。熟熟道儿,过几天自己回去。”
韩岁明便闭了嘴。
送韩连峦回汽车站的路上,韩岁明的情绪有些消沉,韩连峦为了逗他,故意压低着声音说,“老叔采了不少榛子和松塔呢,就等你回去吃。”
韩岁明不关心吃,仰头望着韩连峦,问,“老叔,我家……还和之前一样么?”
“当然一样啊,你们才走几个月,能变啥?”韩连峦答。
“嗯!”韩岁明点点头,“我奶老坐的那个小凳子,别当柴烧了,我爷给我刻的那个棋盘墩子,也别扔了。都留着。”
韩连峦半天没吭声,再开口问了另外一个话题,“你吴……哎对了,岁明,老叔没听见 你叫她啊,你叫她啥呀?”
韩岁明把脑袋低下了,“吴姨。”“嗯,叫姨对。岁明,”韩连峦重新发问,“你吴姨对你咋样啊?”
“还行。”韩岁明道。
“行就成了。”韩连峦点点头道,“岁明啊,你说老叔为啥来?说是看你爸,其实不是为了他……他那么大个人,还能挣钱,谁能把他咋的?老叔和你三个姑啊,嗯,还有你二叔,他不爱吱声,也是那么回事儿……就担心人家对你不好啊!岁明,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一下凑一个房檐底下过日子了,说是一家了,可想人家对咱咋好咋真心,那是不能的。不欺负咱不虐待咱也就行了。你爸这些年……先是你妈没了,那还能凑合,有你爷你奶帮着照看着你呢!后来你爷你奶也陆续走了,你爸自己带着你就难了。总指望姐妹兄弟的他心里能安生吗?再说他也年轻,哪能老一个人啊?我瞅你这吴姨……也还行,不像是刁蛮不通理的……能给你爸作伴儿就行了,不然你爸老了咋整?咱当孩子的,就听话点儿懂事儿点儿便成了,没几年咱就长大了不是?大小伙子,谁想打你也不易呢,吃啊用的,自己长点儿心眼……别老想着老房子啊你爷的墩子你奶的凳子的。岁明,那些玩意儿是死物,你爸都不恋着,你个小孩子,以后的路长着呢远着呢,还能老搁背上背着那些?好好念书,以后看新东西,看好东西……咱没啥怕的岁明,毛衣棉裤的,你姑和婶儿们一人做一件都给你带出来了,你爸能挣钱,你就使劲儿吃使劲儿长,实在有啥难为住了,不想跟你爸说的你就坐车……之前不就坐车来的?今儿再看看咋坐,有憋屈事儿回去找二叔和老叔,俺们咋也能帮你一把!没事儿,日子都是这么过,好不好的难说,都能过,不用怕。”
韩岁明默默听着,始终勾着头,不吭声。
“老叔知道你想家。”韩连峦又说,“别想,没用。岁明,家里没人了,老房子有个十年八年的不得塌了?二叔和老叔再好也就是个干活吃饭的庄稼汉,给不了你啥。我们的家咋说也不是你的,咱当孩子的,总得跟着自己爸爸不是?”
韩岁明仍旧勾着头,仍旧不吭声。
“咱岁明是不咋爱说话,但不是犟孩子,不糊涂,知道老叔说啥呢是不是?”韩连峦伸手揉揉韩岁明的脑袋,“别沉沉着,高兴的。过几天回去,老叔领你和二小一块儿放炮。”
韩岁明默然不响地把老叔送上了汽车,然后默然不响地回来,默然不响地扎进纪博文的屋子。
纪博文这天在学校值班,不在屋里,韩岁明就默默地摸上土炕,脸冲墙,靠边儿躺着。
张桂云习惯了韩岁明进进出出,手上一堆活忙,没注意他。
纪历在自己屋里画画玩,瞄见韩岁明大白天的睡觉,有点儿奇怪,一会儿瞅一眼一会儿瞅一眼,只见这个睡觉的人始终一动不动,觉出点儿什么,趁着张桂云不注意从两间屋子中间的窗户爬过去,坐在炕沿儿上,一边晃荡着双脚一边问,“你睡着了?”
韩岁明不吭声。
“气儿都没喘匀,别装。”纪历又说,“跟谁生气?你叔还是你爸?”
“都没有。”韩岁明这才开了口。
“没生气?”纪历问。
“生了。”韩岁明说。
“那跟谁?”纪历又问。
“跟我自己。”韩岁明瞪着墙壁。
“为啥?”纪历还是抠着问。
“因为我小。”韩岁明说,“长得慢。”
“哦!”纪历抠出答案,舒坦了,下一个问题接着来了,“着急长想干啥?”
有人和他说话,韩岁明胸口的郁闷轻了一些,“长大了,自己过,自己做主。”
“啊!”纪历又点点头,“我也想自己过,自己做主,不整天听我妈嚷嚷。”
她要是我妈我就不急了。韩岁明想。可是惦记人家妈的心思只能藏着,他没出声。
“你要自己做主想干啥?”纪历又问。
“回家。回……屯子的家。”韩岁明道。
“那就回呗!”纪历奇怪,“还得等长大?”
“我爸不让。”韩岁明又低落地说,“也不是不让……不让今天回,非得过几天。”
“过几天就过几天呗!”两个孩子的悲喜并不相通,“有啥急的?你家有啥?有小人书么?”
韩岁明只好摇头,“没有。”
“那有啥?”纪历非问。
“啥也没有。”韩岁明只好说。
是没有,除了凳子和棋盘,连人都没有。
纪历闻言就哼一下,“啥也没有你还冲墙憋着?这儿有小人书,有我,有纪史和小黄,还有我爸,嗯,加上我妈,你还有啥不乐意的?我看你是烧的。”
韩岁明怔了一怔,突然也觉得自己有点儿“烧”的。有小人书,有纪历纪史和小黄,还有纪老师和张婶儿,这么一数,真挺多的。
吴凤芝从来没有见过一角猪肉,围在韩连山跟前看他切块卸骨头,一个劲儿地啧啧,“可吃不了。”
“多少都能吃了。”韩连山举着整个猪肘子,看着吴凤芝说,“这给隔壁送过去吧!没少帮咱们,岁明也在人家住好几个月了。”
吴凤芝一点儿也没犹豫,“纪老师都快成小红自己的数学老师了,应该的,应该的。桂云比我会做,给我这么大个玩意儿我也不会吃。”
张桂云说啥也不肯要,“一只猪几个肘子啊?兄弟自己都没舍得吃,大老远背来,死沉的,可不是让你便宜我们的!”
“啥就便宜?”韩连山第一次正式进纪家的院门,“不是自己家养的还不好意思给你们呢!弟妹要外道以后我们也不敢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桂云见人都进来了不好再推拒,只连连道,“添啥麻烦了?你看这成啥了,成啥了?”
韩连山将猪肘子放在纪家外窗台上,隔着玻璃和防风的塑料布往里瞄瞄,“纪老师是文化人,屋里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不都桌子土炕?快进屋里坐坐!”张桂云往内让道。
韩连山摆摆油手,“还没干完活呢!等有空的。”
张桂云只好说道:“好几个月了也没见你有空,总是见外。”
韩连山又摆摆手,“还见外呢?你和纪老师是我家的贵人。”
“哎呦哈哈,”张桂云听得笑了,“说得这个吓人劲儿的。”
当天晚上挨着门的两家人都烀肉,吴凤芝把肥肉剃下来熬油,精肉割成块冻了起来,完事儿切了几大块五花和薄肥厚瘦的肉方子在大锅里煮。毛小红边烧火边拈油渣吃,吴凤芝拿个小碗装一些给韩岁明。韩岁明看看油渣还没伸手就听纪历在自家院里惊呼一声,立刻就想跑过去看。
“哎,吃点儿!”吴凤芝喊他,声音未落人没影儿了。“这急啥?”吴凤芝端着油渣嘟囔,“好吃的都留不住。”
大肘子也燎了毛刮了皮咕嘟咕嘟在锅里炖着,纪历本来也在帮张桂云看火,回来挺晚的纪博文一进门就跟纪历献宝,“大姑娘,看爸给你带啥回来了!”
纪历抬头瞧见纪博文从棉服里面往外掏书,嗷地一声就从火膛前窜了起来,“啊!小人书?你真买着了?”
“那可不是?爸啥时候说话不算话了?说能买着就能买着。《霍元甲》!我都没听过的故事!”纪博文十分得意。
“给我给我!”纪历眼里没别的了,也不知道感谢她爸,就只蹦着叫唤。
一整套小人书十几本,给张报纸包成四四方方一大长条,纪博文放到纪历怀里,看着闺女沉得胳膊一颤,咯咯直乐。
纪历啥也不管了,抱着纸方子就往自己屋跑,张桂云哎了一声,“火!”
“我整我整!”纪博文仍旧乐着,“让我姑娘高兴高兴!”
这光景韩岁明已跑过来,都没顾上和两个大人说话,呼哧带喘地跟在如获至宝的纪历后面跑她屋里去了。
张桂云拿眼睛剜丈夫一眼,“你就惯着!可她高兴!那么长一条子得多少钱?再说书还能冻着咋地,至于你用衣服裹回来啊?”
纪博文还是哈哈一笑。
“啥书?”韩岁明早把纪历那一箱子存货给看完了,这时见了新的双眼也直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