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世间人情最难还
南安,南风郡。
农家小院里,三人回到石头屋后,看到随手搁放在角落的细长双刀,又看到在灶台处忙碌的一道身影,两个糙老爷们面面相觑,面色愕然。
苏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示意徐老哥过去看看。
徐陆有些犹豫地走上前,小声问道:
“媳妇儿,这是?”
一身便衣的姚暮秋长发已经用发髻盘在脑后,她将袖子稍微挽起后白了这徐大傻一眼,挥手让他滚一边儿凉快去,恶狠狠地说道:
“什么时辰了,一晚上没吃东西不饿吗?你不饿老娘也不饿?”
徐陆愣了愣,转而笑逐颜开道:
“诶诶,是嘞,我这就滚。苏老弟,你有福气了,你嫂子的厨艺啊——我都不常能享受的哎!”
苏澈面色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脑海中方才那个杀气凌然、双刀使得风华绝代的女子,和眼前这个一身烟火气在灶台前忙前忙后的女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半晌后,苏澈只憋出来一句:
“老哥,嫂子真是个妙人!”
“那还用说!”
徐陆嘿嘿一笑,悄悄转身又溜去他的秘密酒窖里取酒去了。
在石桌前坐下后,苏澈才发现,少年从一进来便开始在捣鼓着那把神秘的剑鞘。看了一会儿后,他才开口说道:
“这把剑鞘,我小时候在书房的一本古籍里看到过,跟印象中的不完全一样,甚至都没有那个‘蘇’字……可惜,这么多年辗转,那本古籍约莫是早已遗失了,不然可以给你小子解惑不少。”
“哦。”
苏清河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从这把剑鞘中感受到了莫名的亲切感,甚至觉得——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但此刻却根植他的内心。
饭菜并没有耗时多久便上了桌,两荤两素,说不得有多丰盛,但已经算的上是好菜好肉了。
其实踏入修行道路之后,可能会被误以为人人不食烟火。但实际上真正不食烟火的也只有一部分道士以及和尚,修行者依旧需要食物来补充身体机能,尤其是对于修行武道的武者来说,由于修行的机理根本上不同于修道者(三教修士),只有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不拘泥于一顿饭菜,从其他地方摄入更充足的能量维持生理机能。而已入一品的姚暮秋事实上已经属于后者,所以这一顿饭菜,当然不是为了饱腹而做的。
但这一顿饭吃的,除了徐陆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时不时引得苏清河发笑之外,其余两位“主角”都显得异常沉默。
最终还是姚暮秋率先开口道:
“既然我已输了比试,愿赌服输。这一顿饭即表示迟到的欢迎,也表明提前的送客。稍后我来送送二位。”
“这……”
“不必多说了。既是父辈之间的恩怨,便轮不到你我来算清。再说了,我父亲早已不问江湖事,这剑鞘既然到了我的手上,该送出手的时候便是我说了算。”
姚暮秋摇了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苏澈说道。
徐陆在一旁看了看自家媳妇,又转头看向难得扭捏的小老弟,哈哈笑道:
“媳妇你贵为一门之主,事务繁多,送苏老弟出城的任务便交于我吧,保证……”
话说到一半,声音渐弱,让得苏清河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徐大爷,结果面色古怪,尽力憋着笑。
“收拾好碗筷,扛着你那破锄头该干嘛干嘛去,没你什么事儿!”
姚暮秋冷冷地看着讪笑着的汉子,甩下一条抹布说道。
“得嘞!”
看着灰溜溜低头的徐陆,苏澈无奈拍了拍他的肩头,少年更是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小子!”
徐陆恶狠狠瞪了苏清河一眼。
苏澈一巴掌拍在少年脑后勺,率先起身告辞道:
“走了,徐老哥。有机会还得再来蹭蹭你的好酒!”
“徐大爷记得也给我留点……”
“这个嘛……好说好说。”
汉子望着起身迈开步子离去的父子二人,少不了一些感慨。
毕竟是久别重逢,却又因为一些误会闹得不自在。
收回思绪后,徐陆转头看向自家媳妇,诧异地发现姚暮秋也在看着他,这让他愣了一下,好似想到了什么,随即苦笑地说道:
“这么做合适么?”
“怎么?”
姚暮秋不以为意地佩上双刀,停顿了一下说道:
“当年苏胤龙确实找上了我爹,不过他既没有蛮不讲理地索要,也没有打伤我爹。至于所谓的老门主出手阻拦,其实就是苏胤龙一时兴起,与老门主问剑一场罢了。”
“你呀你……”
“他是跟你交情不浅,又不是与我关系好。再说了,正是因为他与你的这种交情,不给他找个台阶,塞给他一个人情,他会安心收下剑鞘?”
“那这剑鞘,你也不心疼?”
“早晚都要送出去的,换个人情不是更好?”
徐陆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摇头道:
“怪不得先生老说我笨,还是媳妇想的周到……”
姚暮秋看着他,罕见地俏皮一笑,眼神温柔地挥了挥手:
“走了。”
————
剑宗,天权峰。
杜云鹏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看了一眼手中玉简,感受到声音主人渐渐消失的联系,先是有些意外和激动,很快又有点无奈。
看来这位姚大门主是干脆把玉简都一并销毁了,这是有多不情愿啊。
但一想到终于有了那人的消息,他到底还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的念头,可又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在剑宗那群老东西的眼皮子底下寻找一个“叛徒”。因此,他只能交给一些信得过的人一枚传声玉简,让他们一有消息便立刻联系他。只是没想到,这姚暮秋就撂下这么一句话便毁去了玉简,想来是没办法再指望她了。
不过,有了消息便是好事,至少他可以让信得过的人去多加留意以及保护。至于相见……短时间还是免了吧。
都快走到殿门口了,他突然停下脚步,一拍额头,仰头一脸无语地嚷嚷道:
“不是,大姐,你这把传音玉简毁了……我咋告诉你你这好大儿闯祸的事啊?!”
————
南林郡,太守府。
幽静小院内,随着脚步声渐近,一位白袍书生行至石桌前,朝着齐玉苓拱手道:
“见过青玉剑仙,鄙人周自清,字诩白,来自衡阳学宫。”
学宫的人?倒也是,阳陵朝廷身边处处是学宫之人。
齐玉苓双眼微眯,流露出些许忌惮。
可能许多人第一眼见到这白袍书生的印象便是翩翩公子、面若冠玉,但对于一位公认的剑仙来说,在她的眼皮底下隐匿气息如此之久,甚至看不真切具体境界如何,出众的外貌便早已不再是第一印象,而是那隐藏颇深的实力。
“周先生此时现身,可是对于我与太守大人之间的商谈有什么高见?”
“非也,齐剑仙只管表达诉求,周某不过是旁听,无意横插一脚。”
“哦?”
齐玉苓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周先生不客气地拣张凳子坐了下来,随后竟是自顾自地煮起了茶水。
这时她大概明白了,这位太守大人确实是希望和平处理这件事的,先前的言语多有试探,再看她是一言不合便要出剑,还是愿意心平气和地听听他的条件。此时,这书生既然是现身来喝茶而不是拦住她出手,便意味着谈判可以继续了。
覃义仁也相信这位剑仙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沉默了一会儿,便缓缓说道:
“朝千既是我的贴身护卫,也是我的挚友。他在一月前机缘巧合下寻得了那件东西,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一件大修士的本命物。”
说到这儿,覃义仁故意停顿下来看眼前女子剑仙的反应,果不其然看出了一些端倪,很快便接着说道:
“他那时不过与我重逢短短时间,何况二十年未见,但他还是不由分说将那件东西转交于我,嘴上说着太守府是朝廷的地盘,总比他的家里安全。但我知道,他本可以自己留着,最后在剑仙大人的手上求得一份机缘……然而他还是选择为我求得多一份庇护。但,任谁也没想到!没想到影楼这些肮脏的老鼠竟然敢将手伸到我南林太守的跟前耀武扬威!”
言及此处,覃义仁忍不住再度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之后说道:
“那日凌晨,东西被盗走,朝千不顾我的拦阻,前去追回。我以为凭借朝千一品的实力,怎么也能全身而退……结果,虽然东西最后回到了太守府,但朝千也不幸死于卑鄙的围杀!所以,剑仙大人,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如此在意了吧,它本不过是一场普通的交易,但它现在染上了一个人的血!”
齐玉苓一开始还在为那人贪图机缘的想法而皱眉,但很快便意识到,一旦被影楼这群人盯上,他们除非能第一时间从朝廷搬来救兵,否则是极难处理的。再者,这毕竟是她与影楼的恩怨,万一那件东西真的落到了影楼的手上,她的处境绝对无比糟糕!无论怎么说,这件事不可能客观看待,对于她来说,她欠下了那个无辜死去的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对此我很是抱歉,太守大人,周某本该早就应朝廷要求来到南林郡,但由于个人原因耽搁了些时日,没想到此间却是出现了这般憾事……唉——”
齐玉苓也没想到,旁边的书生先起身开口了,而且瞧他神情,是真的有些愧意,语气也很真诚。本来她对学宫的那些读书人基本没什么好感,此时倒是高看了这周诩白一眼。
“周先生言重了,来到南林郡,屈居于我这一介普通人身边做事,本就不是先生的义务,先生切不可自责。”
太守大人明显也有些意外周自清突然的致歉,更是避开了他的一揖,赶忙伸手扶起。
“读书人考取功名为官,为百姓尽心尽力,怎不算是君子?周某这所谓的学宫君子头衔,才是真的虚名尔尔……二位只管好好聊,周某先行告退。”
周自清摆了摆手,苦笑着转身离去。
齐玉苓看着书生的背影,嘀咕了一句:“矫情。”
转而看向覃义仁,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同样为朝千道友感到抱歉,太守大人请言明,力所能及之事皆可提,这是个不小的人情。”
太守大人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重新沏起了茶。齐玉苓同样明白这不是可以随意决定的,便没有催促。
半晌,覃义仁直视眼前女子的眼睛说道:
“我要你教一个人学剑。”
是的,覃义仁内心闪过无数个答案,最直接的想法不过就是希望这位剑仙出手,一剑杀了当时算计朝千的人,但千念万绪,最后还是锁定了一个想法。
当时,朝千被送至大牢时始终意识模糊,其实他得知消息那一刻便第一时间秘密带着郎中去往大牢,他才不管如何三思后行,他只想让朝千活下去。但他不知朝千早已心存死志,最终也只是从他的无意识举动得到了碎片般的线索,找到了那件东西所在,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获取叛徒的消息……
在彻查了一番影楼的老鼠之后,他才逐渐发现一个悲哀的真相,朝千的自我牺牲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影楼已经渗透极深,朝千应是撞破了他们的某些阴谋,若是不亲眼看到朝千的死,影楼不会善罢甘休。他作为朝廷命官当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不可能保住朝千的妻女,甚至会短时间丧失对南华城的掌控,那样的后果是他无法承担的。
谁能想到,一切的一切,为了不让大局失控,最终只换来对影楼在南林郡布局的零碎情报。
所幸,对于影楼的越界举动,朝廷不会无所作为,而“正主”也终于现身,一位剑仙的人情,份量是毋庸置疑的。
而正因为他知道影楼的能量,所以当时面对那位苏铁匠,他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只是提及了影楼,稍作警示,他也由衷希望那对父子能尽早脱离南林郡的漩涡。前些日子,他已将发生的事上报了朝廷,同时周先生已至南林郡,太守府其实也不须再如何庇护了。
“就这么简单?”
齐玉苓疑惑地问道,她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始终立在太守身后的黑衣人似乎有些猜到了什么,面色复杂。
“是的,就这么简单。”
齐玉苓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下来:
“好,其他情况下,太守大人若是有困难,也可寻我,这是一枚传音玉简。”
女子剑仙留下一个玉简,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拿走那件东西,挑起一旁的长剑,御风而去。
目送着这位青玉剑仙离去,始终捏着把汗的黑衣男子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着身前驻足眺望的太守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人,是她吗?”
覃义仁置若罔闻,依旧呆呆眺望天际。
黑衣男子见状本想就此打住,不再深究。不料覃义仁突然开口道:
“守元,我执意剥夺你指挥使的职权,让你受委屈了。”
这一番话反倒让黑衣人愣住了,半晌后,他才说道:
“大人说笑了,失职在先,属下如何受罚都不为过。如今仍有机会追随大人左右,实乃田某之幸。”
“嘿,指挥使大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般拍马屁的天赋?”
覃义仁诧异地转过身,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让得田守元满脸尴尬,只能强装镇定地说道:
“真心话。”
覃义仁闻言轻笑一声,随即拍了拍袖子,神色转而落寞地说道:
“我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她每次直视我的那个眼神,早已不复以往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是那直刺我心的坚毅与深埋的悲伤。”
“我知道,我这么做,只会更加对不起弟妹,更加对不起……阿千。他们只希望她平安健康地成长,而我将会是那破坏这一切的罪人。”
田守元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些,他可以说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这个作为一郡太守的男人触及内心深处的悲切之意,以往身披护甲的他总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揣摩太守大人的心思与想法,而即便在事情发生的当天,他也无法如今天这般作如此直观的感受。
他认真想了想,最终伸出那只往常不握刀的手,轻轻地放在了眼前男人微微颤抖的肩上。
多事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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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街的一处小巷口,一个束发的小女孩蹲在角落,在大石头上认真刻画着什么。走近一看,很难将眼前这个梳理得干净利落的女孩跟那个头发乱糟糟脸蛋脏兮兮的小丫头联系到一起。
朝雨熙现在每天都会在厨房跟着娘亲忙前忙后,即便她身高甚至比灶台还要矮上一截。
每次过了午食晚餐这些即便是厨房里唯一一个年轻伙计都忙得满头大汗的时间段,妇人都会心疼地抱住女儿,哭红双眼。而女孩就是静静地摸着娘亲的头发,也不说话。
客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女孩就会一个人悄悄跑到这条巷子,蹲下来发着呆,然后在这块大石头上刻画着什么东西。
这天,女孩像是完成了她的作品,盯着那块大石头看了良久,想了想,又仔细地刻上了什么东西,略作端详后,最终破天荒地咧嘴一笑。
大抵是许久未笑了,嘴角竟是有些生疼。
“你就是朝雨熙?”
听到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女孩并没有被吓到,而是自然地转过头。
一位女子从空中飘然落地,仿若天人下凡。
这一幕在市井间,换作谁看到,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忍不住会顶礼膜拜。
而小女孩仿佛并没有觉得很难以接受,本来只是想问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转而好像记起方才自己很高兴,便笑着问道:“姐姐,你是仙女下凡吗?”
由于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以至这句话讲出来弱不可闻,嘶哑异常。
齐玉苓当然听到了这句话,嫣然笑道:
“我不是仙女,但我可以教你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