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往事如烟(讣告)
自从虞芷弄丢了皇孙,伤痕累累地回到药师谷后,她与师兄柳黎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那么密切。有时,一月有余都说不上话,甚至比不上进谷问诊的陌生人。
柳黎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进药师谷的药庐,一心研究着各种疑难杂症。更是时常孤身一人进出白松林,一走便是一月。
每次回来,身上也是各种新伤旧伤,柳黎也不诊治。回来洗漱过后,又一头扎进药庐。虞芷知道,柳黎是在惩罚自己。
虞芷心里非常担忧,却又找不到机会,始终无法开口。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药师谷四季如春,北方雪景消融的场面,虞芷是从未见过的。
柳黎一月前又独自进了白松林,带了一堆医书,不知在研究什么怪病。
虞芷有次好奇没忍住,偷偷溜进药庐翻看,被中途归来的柳黎抓了个正着,发了好大一通火。虞芷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柳黎。
“师兄在做什么呢?”虞芷撑着下巴,在谷内一处的竹亭顶上坐着,边晃动着腿边暗自念叨着。
倏尔,远处跑来一名药童,高举着手中的书信,朝着上方的虞芷大喊:“谷主,有您的信!”
虞芷手掌一撑,径直从高处落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过信,边拆边问道:“可知是何人送的?”
那药童年纪不大,眨巴着眼睛,思索着该如何形容,“年纪挺大的一个爷爷,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和腰间都系着白布条,我没见过他。”
虞芷听完,信也拆的差不多了,正准备看,忽而又听那药童补充道:“对了,他乘坐了一辆很大的马车,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好像写了个‘靖’字。”
虞芷听完,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姐姐,虞芍。一年前,便是去找虞芍的时候,才把皇孙弄丢了,自己还险些丧命。
虞芷心下异样情绪突起,靖亲王府的人为何找上门,却又只给了书信,这是什么章程?
想着,便仔细查看手中的信函。
当天晚上,进入白松林一月有余的柳黎,浑身狼藉地回到了药师谷。进谷之时,柳黎特意留心了竹亭,没有见到那身红衣。
以往,只要自己进白松林,虞芷几乎每个月都会掐算着天数,坐在竹亭顶上等着自己。
虞芷的心思,柳黎是知道的,她喜欢自己。自从皇孙失踪,柳黎十分自责,却又不知如何面对虞芷。
是以,从那天起,柳黎没有给过虞芷好脸色,每次都是漠然地看她一眼,然后一心投入自己的事情之中。
今日没看到虞芷,柳黎倒是有些不习惯。
柳黎回屋放下背篓,还未来得及洗漱,便看到虞芷身边的药童,鬼祟地在自己房门口徘徊,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黎不免心下疑惑,招呼他进来,出声问道:“谷主可在房中?”
那名药童哭丧着脸,大声地说道:“柳师叔,谷主白日下山了,走时整个人都不太舒服的样子,我我喊了她好几声,她都不理我。”
柳黎更是疑惑,接着出声询问:“今日有谁来找过谷主吗?”
小药童不敢隐瞒,将今日之事原封不动地描述了一遍,说完看着柳黎不再说话。
柳黎慌了,吩咐着:“此事不要对外声张,我去找她。”说完,便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模样,快步冲了出去。
“轰隆隆”
春日的雨来得快,春雷响动,万物复苏。雨夜中,通往南都的官道上,一人没有蓑衣,也无油伞,拼命地跑着。
虞芷一身红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浑浑噩噩,手中拿着靖亲王府的书信,眼泪决堤般肆意流淌着。
不会的,姐姐怎么会死呢。这不可能,我不信。我要去找她。虞芷心里乱得很。
雨水模糊着她的视线,一个不察,摔了出去。手掌处、膝盖边全部渗出了血痕。虞芷艰难地侧身爬起,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咬牙走着。
身后似乎传来马车疾驰的声音,虞芷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柳黎沿着官道一路找寻,雨大路滑,他小心翼翼,却又不敢缓行,眼下泛起焦急之色,心里默念,千万别出事。
兴许是柳黎运气好,没多久,他便看到了在雨中艰难前行的虞芷,急忙勒马,下车跑过去。
虞芷看着冲向自己的师兄,一直坚忍着的心酸之情,如同这瓢泼大雨般,在心底划开了口子,一股脑儿往外宣泄着。
虞芷弱弱地喊着:“师兄”,遂又控制不住,大声痛哭。
柳黎没有见过虞芷这般伤心过,又见到她膝盖和手掌均是擦痕,混着石子泥土,内心十分不忍,一把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出声安慰着:“我在,别怕。”
虞芷压抑了一年的自责、担忧、伤心,在柳黎出声的一瞬间化为乌有,只一个劲儿地埋在柳黎怀中,嚎啕大哭。
柳黎见雨势颇大,恐虞芷受春寒,便搂着她的腰,顾不上男女之防,直接拦腰抱至马车上。
又替她披上了带过来的大氅,摸着虞芷的脑袋,十分温柔地说:“别哭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生病就不好了。”
虞芷抽抽泣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点头。柳黎就近找了间农家,又等虞芷洗漱过后,端着姜茶敲了虞芷的房门。
“阿芷,究竟发生何事了?”柳黎给虞芷递上一杯热茶,开口询问道。
虞芷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听到柳黎的问话,又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呜咽地说道:“靖亲王府来了讣告,我姐姐死了。”
柳黎惊问:“死因呢?信中有说吗?”
虞芷摇了摇头,咬住下唇,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半晌,虞芷彷佛下定了决心般又接着开口:“师兄,还有个不好的消息。信中说,我姐姐那个孩子也夭折了。”
说完,不敢抬头看柳黎,因为虞芷知道,那个孩子有极大的可能是丢失的皇孙。
柳黎也沉默,情绪不明,放在一侧的手指,用力地攥着腰间的玉佩。他心中也同虞芷有一样的猜测,可他半点都不敢去想。
虞芷抬头,似是平静了下来,说:“我要去王府,一是确认我姐姐的死因。另外,我要去看那个孩子一眼。”
“如果真是我们想的那种情况,师兄,你杀了我,我把命赔给你。”柳黎垂着头,不说话,手指轻微颤抖着。
突然,一只缠绕着绷带的手掌覆上自己的手背,手心温热,指节有力。
柳黎抬起头看着虞芷,耳边传来虞芷肯定的声音:“即便是最坏的消息,也该自己亲眼去证实。”
“师兄,别怕,我在。”
春寒料峭,一场春雨过后,万物萌芽生长。唯有柳黎与虞芷的心,不同于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出死意。
三日后,二人终于抵达南都,行至靖亲王府前。
王府门前挂着四对“奠”字的白色灯笼,两侧的石狮子胸口各自系着白色布条花球,王府石台陈列着黄白交替相间的春菊。
门前小厮、守卫个个身着白色素衣,井然有序,迎来送往吊唁的宾客。
虞芷淋雨受了风寒,这几日赶路,没有好好休息,眼下正发着高热,巴掌大的脸苍白地如同死人一般。
柳黎一手掌着她的手心,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仔细搀扶着。虞芷半靠在柳黎怀中,拖着虚无的步子,沉重地迈着。
王府门房的小厮眼力十足,看到来人脸生,不似京城常客,连忙上前招呼,客气地问道:“二位是?”
虞芷咳了几声,握着的拳头垂着胸口,声音嘶哑,行了个礼,回答道:“我叫虞芷,虞芍是我姐姐。王府给我送了讣告,故前来吊唁。”
小厮一听,忙恭敬地弯着腰,说道:“小人眼拙,不知竟是先王妃的妹妹,虞姑娘,请跟我进来。”
随即,领着柳黎和虞芷,前往灵堂。
靖亲王府邸占地颇广,九进九出的院落,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的回廊,蜿蜒曲折。虞芷走了一半,便已然无力,额间出了一层薄汗。
柳黎见状,关切地问她:“阿芷,你还好吗?我们休息一下吧。”
虞芷摇头,一阵头晕耳鸣过后,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领路的小厮回头,看到虞芷病恹恹的模样,忙开口说道:“虞姑娘莫不是生病了?要不小人去禀报我们王爷,先行安排二位住下。”
“等您身子好些再去吊唁,依俗需停灵七日的。”
柳黎刚想替虞芷应下,虞芷用尽全力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不必。
见她眼神坚定,柳黎开口婉拒:“有劳这位小哥,这几日王府定然事务繁杂,我等不便过多叨扰。今日只是前来吊唁故人,烦请继续带路。”
王府小厮闻言这才仔细打量着之前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柳黎,他做门房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这位公子虽衣衫褴褛,可骨子里透着矜贵温润的官家公子作派,言行举止也不似小门小户出身。
当下,小厮留了心眼,面上却保持着笑意,说道:“既如此,还请二位随我来,快到了,这边请。”
又弯弯绕绕一阵,终于见到了停棺的正堂。上好的金丝楠木雕花红棺停在灵堂中央,堂下两侧各自跪着四位披麻戴孝的侍婢,正抽抽泣泣地烧着冥钱。
虞芷终是红了眼眶,巍巍仄仄地上前,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即便是怀疑过虞芍派人暗杀自己,此时此刻,虞芷心中的悲恫之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阿姐!”虞芷悲痛欲绝,扑向红棺。
半开着的棺内,躺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虞芍。虞芷长相明艳,虞芍却截然相反,是温婉大气的模样。
此时,那张生命全然流逝,紧闭着双眼的样子,虞芷看着便不忍心。
“阿姐,我是虞芷,我来看你了。”说着,便朝棺内伸手,想摸一下虞芍的脸。
一旁的小厮大惊,一边喊着“虞姑娘不可坏了规矩”,一边上前阻止虞芷的动作。虞芷及及触碰到自家姐姐的侧脸,便被小厮拖拽至一旁。
连日的生病,未退的高烧,此刻的虞芷就像一个坏了的布娃娃,软绵绵,轻飘飘,一推就倒。
柳黎眼疾手快,当下跨步上前,抱着即将摔倒的虞芷,厉声呵斥着小厮:“你这是作甚!”
柳黎毕竟曾是国公府世子,又担任过北朝天子近臣,从小也是矜贵教养长大的,呵斥他人时,身上威压隐约显现,逼问得对方愣住,一时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虞芷在柳黎怀中发着抖,柳黎自是认为她受了惊吓,便又生气了几分。还想说些别的,怀中的虞芷却十分焦急地扯着他的袖子,低声说:“师兄,我们快走!”
柳黎心下了然,又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随即扶着虞芷,出了靖亲王府。
二人回到客栈,柳黎看向止不住颤意的虞芷,关切地问:“阿芷,我去给你抓药,你先自己呆一会儿,我很快便回来。”说完,准备转身出门。
谁料,虞芷死死抓住柳黎的衣角,像是见鬼般瞪圆着好看的双眼,低声呢喃。
柳黎听不太清,连忙蹲下,双手紧握虞芷的肩膀,柔声地询问:“阿芷,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
虞芷双眼空洞地回视着柳黎,惊恐地说:“我姐姐的脸摸到”
柳黎双眉微蹙,又靠近了些,劝慰道:“阿芷,你慢些说。”
虞芷似是回过了神,看着柳黎焦急的脸,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不敢相信地说道:“我摸到虞芍的脸了。”
窗外,一声惊雷响过,虞芷和柳黎互相对视,两人皆是面若死灰,虞芷的话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声春雷里。
“阿姐的脸是温热的。”
“她还活着,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