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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番外-百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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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江湖上的人喜欢管我叫“百晓生”,贩夫走卒和孩子们喜欢叫我“说书的”,雪娘管我叫“夫君”,但我没有十两银子,所以她只这么叫过我一次

    我不难过,也没有怪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有必要一提。

    久而久之,连我都把自己的名字忘了。

    我不会武功、不通文采,无儿无女,没有家人知己,只带着一肚子的故事四处漂泊,老实说,我也很惊讶自己怎么没有死。

    我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汉云庄。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不起眼的花匠,每日最操心的事情便是我掌管的牡丹园。

    汉云庄是宁丘顾氏的祖宅,顾家绵延百年,家大业大,比我房子大二十倍的牡丹园不过是这里偏僻的一景。

    牡丹园是顾二老爷建的,为的是讨好旁边住着的胥夫人。

    胥夫人美貌绝伦,她肤色微黑,跳起舞来像一只黑色的天鹅,骄傲又美丽,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简直是丢了魂,被老爷们赏了一顿鞭子。

    不过他们没有很介意我看胥夫人这件事,因为我还活着,顾家每日都有死去的仆从,但我幸运地活下来了。

    我觉得这是因为在顾家,几乎每个男人都看过胥夫人跳舞的缘故。

    是的,几乎每一个。

    有一个人肯定没看过,那就是胥夫人真正的丈夫,从前肆意张扬,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咽口水的顾家明珠顾大郎。

    胥夫人是所有顾老爷的嫂子,是所有顾少爷的伯母。

    曾经有个很有上进心的小厮向我偷师,问我怎么才能记清顾家怎么多主子,我高深莫测地告诉他:你在牡丹园附近呆半年就都知道了。

    每个老爷或者少爷经过牡丹园,胥夫人小院里总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顾大郎病的越来越重,我觉得他是被气的。

    这样过了两年,我眼看着胥夫人的肚子大了起来。

    她怀孕之后更喜欢来牡丹园转了,我也伺候那些娇贵的花更用心,她总是愁眉不展,我希望这些花能让她开心一点。

    胥夫人生了个女孩,和她一样,肤色微黑,只是不及她貌美,只能算得上是清秀。

    我觉得这都是顾家男人的错,他们生的实在是不好看。

    女孩一天天长大了,她姓顾,但是没有名字,顾老爷们叫她“娇儿”。

    娇儿长到八岁,我听见顾家男人们商量,要单独给她辟一个院子出来,外面就种荷花。

    他们说,胥夫人老了。

    我无能为力,只能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了胥夫人。胥夫人好像是在哭,但我没看见眼泪。她请求我把娇儿带走,我只能实话告诉她:我没有家,而且外面很危险,据说最近很多人都丢了十岁上下的孩子。

    那也比在这里好,胥夫人说,带她走吧,我不想看到她。

    娇儿很乖,她没有哭闹,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这个家。

    这是汉云庄,我告诉她。

    我没处可去,宁丘以外的城市只知道京城,我就带着娇儿往那边走。走不到一半,娇儿就丢了,我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

    你肯定会说这不算是个好故事,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很多年后,在沧桑到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的脸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汉云庄。

    那里换了主人,我四处打听,没有人知道胥夫人,他们只告诉我,顾家是被一个面黑的女人杀灭的,一剑一个,连顾家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希望那是娇儿回来了。

    第一个故事让我离开了家乡,我四处流浪,卖弄我的口舌,把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讲给另一个地方的人听,勉强活了下来。

    说话这件事本身是很容易得罪人的,更何况我是个喜欢夸大其词的说书人。我总是被人打、被人抢,我渐渐学会了怎么从拳脚下保命,还总结了一套总能让我捡回一条命的说辞。

    这样活着很潇洒,但是我逐渐老了,身体受不得疼了。

    我就打起了重操旧业的主意。

    我是个花匠。

    我很老,不管是年纪还是看起来,都很老,人们一般会愿意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好花匠——尽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过锄头了。

    我给了寺里的和尚一些钱,他们把我介绍给了一位不太聪明的夫人,就这样,我成了镇国将军蒋家的花匠。

    我喜欢蒋家,因为比起顾家,这里显得很干净,而且主子们要么很蠢要么很善良,都是很好相处的性子。

    我把花养死了他们都没有怪我。

    这里真的很舒服,我打算在这里养老了,然后蒋少爷就被杀了,蒋小姐和蒋夫人离开了京城。

    我带着行李看着空空的蒋府,觉得自己是个克主子的坏仆人。

    ……以后还是不要当花匠了。

    不吉利。

    生活所迫,我只好继续讲故事。至于讲什么倒是不用我苦思冥想,现在江湖上的主角就三个:

    托月教、昇阳山庄,还有碧眼道人。

    最后那个就是让蒋家没了的罪魁祸首,我有点讨厌这人,但是大家都喜欢听她的故事,我只好一遍遍地讲。

    故事讲多了,我也有了心得,讲托月教就要压低声音、显得阴沉恐怖,讲昇阳山庄,那就得开朗伴着大笑,像是在说英雄传奇一样最好。

    讲碧眼道人分两种,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听犯罪过程和恶有恶报,我得给受害者们编一个美好结局——比如蒋少爷祸害的姑娘一家,我就说她们成了神仙。

    而对于年纪小的听众,我就得用我的想象力重点描绘碧眼道人的英姿,她的剑、她的眼、她永远的一身黑衣和矫健潇洒的身影。

    我其实没见过碧眼道人,不过这不重要。

    这三者的故事我越讲越熟练,就在我以为我可以以此为生直到老死的时候——碧眼道人又来给我添麻烦了。

    她好像是死了。

    哎,可能她和我天生犯冲,总是要为难我,连死都要死在我前面。

    她许久不出现,江湖上出现了很多号称对碧眼道人死亡负责的人,我能讲的故事看似多了很多——但我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中年花匠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在说谎。

    他们编故事的本事,还不如我呢。

    我没办法,只好离开京城,去找找她真正的死因,找到那个真正的故事。

    谁知道还没有走多远,就碰见了熟人。

    是很久不见的蒋大小姐,她长大了,变得成熟了,从贵女变成了侠客,我不太敢认她,倒是被她认出来了。

    你就是那个不会种花的花匠!

    我讪讪地和她解释:我会的,只是当时生疏了。

    她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当时娘和我都想行善积德,你看起来很老了,又没处去,所以我们就把你留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不是他们太蠢了。我有些尴尬,又解释了一遍:我真的会种花。

    蒋大小姐,哦,她说她现在改姓姜,是姜小姐了——姜小姐说,既然我会种花,那能不能请我帮个忙?

    我拍胸脯答应了。

    然后就被她带到另一个女人面前。这个女人姓什么我不知道,只一眼看出来这人只怕也是哪家的小姐。

    既然是小姐,我就习惯性地低下头。

    姜小姐对那个女人说:他会种花,说不定能种出来你要的东西。

    女人受了伤,靠坐在床上,眼神锐利异常,好像一下子就看穿我了:他不行。

    你凭什么这么说?总得试试。姜小姐不乐意他这么说我。如果他种出来了,你就得留下。

    我不会留下的。

    你要去哪儿?

    杀人。

    那你迟早会死的!

    我听得害怕,就悄悄退到门外,幸好她们没有在意我。

    姜小姐没有说让我走,我就留在门外,然后继续留了五天。

    这五天里,我听着她们说了很多话,获得了一个新的故事。

    女人是来杀人的,她要杀的人被姜小姐保护着。女人的武功比姜小姐高很多,但是她经验不足、中了埋伏,差点就被捉住了,是姜小姐把她救回来了。

    姜小姐觉得她人不坏,武功又好,就想劝她回归正道。

    女人身上带了个奇怪的植物,她就说,如果姜小姐能找人把这东西种出来,她就留下。姜小姐找了很多人问,谁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姜小姐失落的脸,觉得有些愧疚。

    姜小姐很快振作起来,她说,不能留下那就做朋友吧。

    然后兴冲冲带了酒去找女人一起喝,女人很能喝酒,她一杯杯地灌,像喝药一样,半句也没有接姜小姐说做朋友的话。

    我觉得不太公平,但是插不上嘴,只好闷头喝自己的那一杯。

    那一晚上我们三个人喝了很多酒,女人冰冷的眼睛都温柔了一些,她依然什么都没有说,我和姜小姐倒是把前半生吐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我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一件事——蒋府里还埋着姜小姐的一坛女儿红。

    女人离开了,姜小姐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振奋了精神。她现在是如意谷的掌门候选人,想留下女人也是想为师门出一份力,没能成功只是觉得可惜。

    她和我告别,很快离开。

    我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去找碧眼道人的踪迹,隔天就听说姜小姐之前保护的人被杀了。

    杀人者是女人,她用的是刀,杀人前刀身发出了尖锐的嗡鸣。

    没人看清她的眼睛是不是绿色,不过我想,应该就是她回来了。

    我慢悠悠地回到京城,一路听到了更多的碧眼道人归来的故事。

    她的武器换了,身型也变了,但她就是碧眼道人。

    有了道人,我就有了故事。

    又过些年,新一代的孩子们追着我问,问什么碧眼道人叫碧眼道人?她的眼睛又不是绿色。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自己真的是老了。

    我要退休。

    我攒了些钱,去找雪娘,她已经嫁人了,我同她礼貌地告别,在蒋府旁边买了一个小房子。

    蒋府已经不叫蒋府了,只是我还这么叫它。

    我养了一条狗,一只猫,还有三条鱼,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伺候它们,兴致来了会给它们讲故事。

    一个月圆之夜,我的猫和狗一直很不安,我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它们安静,就裹着衣服出去看看,结果看见墙头有两个黑影,看身形是男人,一前一后,中间有一个大坛子。

    这面墙过去就是蒋府。

    ……小偷?

    我不想惹事,装作眼神不好的样子回了屋,第二天等了一天,却没有等到隔壁失窃的消息。

    真奇怪。

    我就是靠着谨言慎行活到现在的,所以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江湖上风起云涌,故事越来越多,最近流行的故事是昇阳山庄的副庄主原来是皇帝的亲弟弟。

    我不喜欢这种桥段,渐渐去外面少了,只挑了阳光好的日子,抱着我的猫和狗坐上摇椅,给它们慢慢讲:

    “天正十九年,禹城的冬天正是能冻掉人耳朵的时候,三架马车从南门进了城,里面坐着金姓一家,这家的少爷是个霸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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