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有人生气了
直面神明的感觉就像是在直面太阳,瞬间的炙热过后便是无尽冰冷的煎熬,没有空气、没有水,只剩下瑰丽冰冷的各种射线穿过已经透明的躯壳——在她选择臣服之前,毁灭已经先一步终结了一切。
安歌大睁双眼,她听不见除了系统以外的任何声音,看不到除了白光之外的一切事物,世界被燃烧殆尽,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身体的本能却没有在乎灵魂的静止,剑滑进手心,右臂在身前画出一条干脆的斜线。
扑通。
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身体在呼唤,意识迟迟不肯转身,安歌绝望地看着白光,万念俱灰。
背后的肌肉绷紧了,有什么东西扰动空气停在耳边,肩膀一沉,身体无比自然地转过半圆,剑身顺势向后一挥。
随着姿势的改变,视野发生了变化,灵魂从万丈高空坠落,砸回到这具身体里,灵魂仿佛被放进煎锅里一样疼的要爆炸,安歌半跪下,抱住头惨叫起来。
精神被砸成了一滩肉饼,重新慢慢长出骨骼,成长带来的神经痛在极短的时间里爆发,大脑里好像有个婴儿在呼吸间长大成人,容纳灵魂的那一小片空间不堪重负、要被挤爆了。
眼前一片漆黑,安歌靠剧痛找回了一点身体控制权,她用力咬破舌尖,用另一处的痛感转移注意力,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她面对窗户,背对屋内,符乐生站在她一步之遥外,手里的剑断成了两半,神色滞涩,状态明显不对劲。
安歌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地上被切成两半的人,而是挂满整整一墙壁的……
人头。
顾秋柏正和她四目相对。
肤色微深的姑娘眼皮半垂、目光沉静,是安歌从没有见过的平和温柔的样子。她的脖子以下荡然无存,仅剩的一颗头也只有拳头大小。
虽然大小缩水,但是她看起来和生前一模一样,皮肤没有干瘪,头发依然茂密,就好像是有人拍下她的照片,然后等比缩小了。
安歌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神智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低头看着脚边粘稠血液的来源,一个矮小的女人从腰部分成了两截,她脸上凝固着得意,手里拿着长针,显然是过来趁安歌神志不清偷袭的,却被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直接斩杀了。
安歌的灵魂不是从这具身体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两者的联系不像一般人那么紧密,她的神智被迷惑了,身体的反应却还在。
肠子流了一地,散发出腥臭。
安歌甩掉长剑上的血,踩着一地的鲜血向前走去,最后停在顾秋柏面前。
她为什么会在此?她什么时候被司徒绮南杀死的?她死前遭受了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了。
安歌仰头看了一圈,这是贴近山壁的一面墙,很长,上面人头密密麻麻,快要挂满了。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只剩下了头,而且表情出奇一致,都是一副平静安详的姿态。
司徒绮南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抹去了他们的情绪,把他们变成了一墙装饰品。
安歌在顾秋柏左边两米的最上方发现了权河。
他已经是完全的青年模样了,这么安静看着人的时候仍然不能说英俊,安歌却看的很顺眼,觉得他就是那种年轻、充满热情的开朗男生。
她明白权河……从一开始就明白。
即使自己活不长,即使自己无法留下血脉,但人就是这么奇妙,还是会想要留下印记在别人身上,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就能被人记住,就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
她伸手取下权河与顾秋柏,随手找了两块干净的布把他们仔细包好揣在怀里,转身走向窗户,再没有朝地上看一眼。
符乐生还在耳边乐声里挣扎,安歌拿过他手里的剑,稍一用力,让断剑寸寸折碎,金属崩裂的声音灌进耳朵,总算是驱走了这里无处不在、迷惑人心的魔音。
符乐生打了个冷战,眼神不再朦胧。
他看着安歌道:“刚刚我看你不动了,以为有意外就想过去看看,结果我走了两步就看到了——”他咽了下口水,脸色发紫,“我勉强能动,只能用剑拍你的肩膀。”
幸好是用剑,如果用手,他现在最好的境况是断了一臂。
“多谢你。”安歌干脆道,“我们走吧。”
符乐生想绕过安歌去看屋里,被她拦住了:“别看了,一个变态而已。”
又问他:“带火石了吗?”
符乐生摇摇头。
安歌扔下剑柄,飞身去了最近的一件房屋,拿了本引火用的书、取了些烛火又回来。
屋里的人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身上一凉,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符乐生站在窗户前,看着安歌在房屋四周都点上火,火光明灭,映在安歌眼中,像是波涛汹涌的湖面,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木头被烧的劈里啪啦响,光线也越来越亮,很快有人发现了这里的情况跑出来。
只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叫出声。
被火照亮的夜晚中,只能看见人体接连软倒在地上,再无生机。
一边是大饱口福如饕餮般吞噬万物的火焰,另一边是黑衣的杀手在收割人命。
符乐生在明暗的缝隙里仰起头,他能模糊的感觉到……
有人生气了。
就好像幼猫第一次伸出爪子拨动了毛钱团,鱼第一次跃出水面看到了真切的天空,鸟第一次张开翅膀驾驭劲风。
他仔细品味着这种顿悟似的共情,冲着被火光照亮的夜空露出一个微笑。
半个慾天宫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满身灰尘的安歌和符乐生坐在山顶的树枝上,看着太阳照常升起。
云被染成金色,天空褪去深蓝。
安歌回头对符乐生道:
“我叫安歌,宝女安,歌唱的歌。”
符乐生摘掉面罩,露出干净的半边脸,和灰了一层的额头结合在一起,颇有些喜感,狼狈和疲惫稀释了他容貌的绮丽,让他像个真人了。
他认真地道:“安歌,我叫符乐生,我不知道是谁给了我这个名字,但我觉得,她一定希望我喜乐一生,我会努力做到的。”
然后他们二人再没有说话,就一起看着东方,看天光大亮,看新的一天如期到来。
世界崭新的一成不变。
慾天宫的覆灭算不上什么大新闻,托月教高层扼腕了一下不能再利用其攻讦昇阳山庄了,然后就把它抛之脑后。
刚刚扔下诺大家业出来找妹妹的郁庄主更不会在意了。
安歌正在教符乐生钓鱼。
按理说他们这些杀手,最是有潜伏等待的耐心,但符乐生最近渐渐能感觉到情绪了,最喜欢的是闹市街坊、俗世男女,刚坐了一会儿就冲坐在他身边的安歌道:
“你要是想吃鱼,我们可以去集市里买。”
安歌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瀑布,意思是水声太响了,她听不见符乐生的话。
符乐生信她才有鬼,他们俩同行一段时间了,他知道安歌听声辩位的本事,别说是瀑布,就是一串鞭炮在耳边炸响,安歌也能听出来旁边有几个人的脚步声。
他干脆扔下鱼竿,两步到了安歌身边,他们俩是在一块被水打磨的极其光滑的大石头上钓鱼,也就是他们俩艺高人胆大,旁人看一眼都是要害怕的。
“我说:你要是想吃鱼,我们可以去买。今天福娘说带我去洗衣服,要给我介绍一下巷子里的姑娘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安歌没抬头,大声道:“我要的鱼集市上没有。”
符乐生失望了,走回自己的位置又走过来:“你为什么不想我跟着福娘去洗衣服?”
安歌用更大的声音道:“我——要——鱼——膘——”
符乐生干脆捂住耳朵,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用全身力气吼回去,安歌却突然一下跳起来,吓得他闭上嘴差点呛到打嗝。
“来了来了!”
安歌快乐地大叫,收起手里的线,鱼钩上果然挂着一条人手臂长的白磷鱼。安歌直接把鱼劈晕,用带的小刀在鱼肚子上一划,里面白色的鱼鳔露出来,安歌见了一喜,把鱼向后扔进树上挂着的竹筐里。
那里面已经有两条鱼了。
“三个……嗯,还是再多一个吧,万一不合适怎么办。”
她自顾自说完,又重新坐下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是要接着钓了。
符乐生绕着她转了两圈,实在是不敢打扰她,干脆蹲在她身边不动了。
安歌哄他:“你也去钓,早点钓到我们不就可以早点回去了吗?”
符乐生摇摇头,他受够了一个人守着等待,真的不喜欢钓鱼,他仰脸看着安歌:
“福娘昨晚找你说了话,你今天就要鱼鳔,她和你说什么了?”
安歌想了想,道:“她跟我说,她想和项明亲近。”
符乐生不懂:“为什么她和江项明亲近,你要来钓鱼鳔?”
“因为这样就不用担心有孩子了,而且还可以避免项明身上的病传给她。”安歌看着他茫然的脸,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这个……好处很多,你以后记得,也可以用上。”
符乐生想了一会儿鱼鳔和不生孩子之间的关系,又问她:
“那你为什么不许我和福娘去洗衣服?”
安歌翻了个白眼:“你喜欢女人?”
“不喜欢,”符乐生严肃道,“但我不讨厌她们围着我,那很舒服,她们还会给我好吃的。”
修炼涅槃真经的人应该是情//欲淡薄的,杏欲在他们身上更多会表现为发泄欲和施暴欲。符乐生之前也是这样的,但他找到了凤凰神珠,所以身体生机渐渐恢复,在找到安歌之前,他就已经通过“观摩”确定了某些很重要的事情。
安歌知道这件事的契机很好笑。
她要去红街里找故人,符乐生以为她要去里面享乐,一咬牙就要跟着去学习,还道:“你带我进去就行,我不去青楼,和你不是同一处。”
安歌绕了个弯才想明白他的逻辑,当场就笑:“我看着像个男人?”
符乐生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歌道:“我既然是个女人,又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女子,怎么会和你去的不是同一处?”
符乐生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难得讪讪一笑:“是我想错了。”
后来他跟着安歌进去才知道又是去送钱,安歌和人聊了许久才离开,符乐生听的津津有味,倒也不失望,他本就对这种事情好奇大于渴望,而且他不喜欢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这些人对他来说还没有安歌的吸引力大。
安歌给钱是有条件的,她可以帮白虎堂的旧人安家置业,重操旧业的她也不管,但只有一点,不许害人,更不许调//教\\\\\\新人,祸害孩子,做出买孩子来教、教出来赚钱这种事情,她一旦发现,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杀了的。
所以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看。
符乐生倒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要求,大概心里知道,他们这样被教养大是不对的。
安歌知道他整个人白纸一样,猜原本剧情里这张纸是要交给郁鸿羽绘画的,现在却提前到了她手里。
她好奇自己这样干涉会有什么后果,也想试探一下系统对于她更改主角剧情能容忍到什么程度——第一世她只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第二世她让自己的命运和主角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对主角们造成了或大或小的影响,系统全部都默许了。
那这一世,她直接塑造了主角的性格和认识——系统会允许这个吗?
每每想到此处,安歌就会有一种隐秘的痛快,她看着符乐生,认真道:
“你既然不会喜欢她们,一开始就不要去招惹。我也不是说你一旦有所行动,就得从一而终,只是无论什么事情,你想要‘试一试’的时候,也得确认对方有这样的资格才行。”
符乐生想了想,问她:“那江项明是不是就没有做到?他娶了福娘,却不要她。”
“这不是一回事,”安歌道,钓起最后一条鱼,拎着它往回走,一边道,“他们……”
世俗男女,和话本里天崩地裂、纯洁无暇的爱情,本就是两回事。
他们踩着夕阳一路走回村子里,村口一群围着小溪玩的孩子看见他们的身影,纷纷尖笑着跑过来。
孩子后面是一手一只鸭子、头发里还有鸭毛点缀的江项明。
他的右眼角下方有三颗痣,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像是一串模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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