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中指
接下来的短短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安歌出宫到了临时的将军府,正是孟丞相的旧宅,他生前是文魁,住的地方是全京城最好的庄宅,他死后孟家人就搬了出去,这处地方空了下来,如今京城换了主人,楚永言便选了这处当将军府。
安歌带着那个婴儿选了一处齐整的院子住下,外面很快把楚雨星和她的丫鬟们送进来,见到婴儿都是吓了一跳,安歌也无从解释,只说是楚永言故交的孩子。
京城又封了城,除了燕城的人以外一律不得进出。
伪帝一家全死了这件事是瞒不过去的,最后楚永言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对外说是天降雷火惩罚恶人。
赵璧之前给楚永言封了个大将军,又下圣旨给自己封了亲王,然后召集群臣商量皇帝是谁。
商量了一日,结果出来了,是先帝的遗腹子、伪帝的弟弟、赵璧最小的一个侄儿,名叫赵良熠。
——正是那日他交给安歌的婴儿。
赵良熠说是先帝的遗腹子,但是先帝死前在床上躺了五年,后妃皆无所出,而当时伪帝频频进出后宫,赵良熠到底是谁的孩子都不好说。
但赵璧认他是侄子,那他就是了,有关他身世的谣言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不少忠臣良将听说此事,都纷纷派人进宫想要把赵良熠抢出来,但人早就跟着安歌出宫了,外面的人找不到新皇踪迹,也就没有办法阻止赵璧的计划。
半月后就是赵良熠的登基大典,新皇改年号为宁康。
当日大将军楚永言率群臣上谏,说皇帝年幼,请亲王代为理政,待皇帝加冠再还政,如此大梁方能安稳。
赵璧斥责此语,闭门不出显示自己绝无此心。
群臣再请,赵璧再辞。
如此九次后,赵璧答应摄政,但他亦立誓,此生不婚娶,不留下血脉,只愿以此身服侍皇帝、奉献大梁。
这话一出,外面指责赵璧为自己夺权的声浪便消失的无声无息,人建功立业都是求己身腾达、后代富贵,赵璧说了要断子绝孙,那谁也不能再说他是为了一己之私。
而且他这样说,是绝了自己登上皇位的可能,皇帝是天下表率,繁衍后代、维护封建继承制度是很重要、堪称根本的一项职责。
他敢这么说,日后要违背,那天下人人可以诛之。虽然只是一句誓言,但敢说出口,便能震慑住很多人了。
他这招釜底抽薪,倒是替大梁免去了许多战祸。
这个消息是楚永言告诉安歌的,他说完还很严肃地行礼道歉,安歌替原身收下了。
大局定下之后还有许多琐事,楚永言这些天忙着给京城换防的诸多事宜,忙的脚不沾地。安歌开始着手休整宅子,先给楚雨星腾了地方,让他接着上课,然后才是动土木,将军府楚永言是完全交给她了。
赵璧只能更忙,京城里的人需要打压、拉拢、处置、封赏,外面还有各种大事要处理,青雁在登基大典前把赵良熠送进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回来和安歌说赵璧比以前更瘦,下巴都尖了。
三个人都很忙,过了一个多月,安歌才又见到赵璧。
他来的低调,只说是故人,青雁亲自去门前把人接到正院,安歌正和人商量着修葺花园,听了通报匆匆换了衣服赶来,就见他一身玄衣在院子口立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裹。
他憔悴了许多,人瘦下来,显得比以前高了,腰带一收,风流是风流了,看着太单薄。许是这些日子用眼太过,眼睛不时眯起来,眼角细纹浮现出来,比以前贵气稍减,多了些书卷气。
安歌眼眶莫名发热,几步上去先把包裹接过来,里面果然是赵良熠。
赵璧低头皱眉:“我挑了三次人,实在没有合意的,小心思都太多。我懒得教,但这小子不教又不行,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吧。”
换了个人抱,赵良熠张嘴就想哭,安歌忙摇晃了两下,也许是闻见了熟悉的味道,赵良熠张大嘴巴,“啊”一声笑了。
丹鹭上前把他抱走,算是答应此事,安歌请赵璧里面坐。
“他娘已经没了,你只管养着,等大了我为他找师傅便是。”
轻飘飘一句“没了”,一条人命就这么不见了,安歌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问出口。
以系统的风格,是不会让赵璧在这种事情上为难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自寻死路,要么就是意外,不会给赵璧身上沾半分污点。
伪帝全家都死了,更何况这样一个重要位置上的弱小女子,赵璧因为曲梦的关系对她很好,但他仍然是这个世界实际上的掌控者,是可以对安歌为所欲为的存在,安歌无法忽视这一点。
如果赵璧和她没有相识那也还好,但安歌是一步步看着他走到这里的,她对赵璧有怜惜、同情、喜爱、敬佩和畏惧,这些感情太复杂了,安歌发现自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好,有虎子陪着,皇上倒也不会寂寞。”
皇帝要怎么养?
安歌怀疑这个问题就算是给她的“同行”们也没有几个人能答出来,她干脆不为难自己,只管以后见招拆招罢。
赵璧抿了口茶便问安歌有没有酒,楚永言之前专门和她说过,赵璧如今有些嗜酒,叫她别惯着他。
但安歌和他许久未见了,心神激荡下,也想着一醉方休,就把楚永言的话扔到脑后,唤青雁拿了些奶酒来。
这是不久前戴惜声从燕城送来的,不醉人,喝着香甜。
赵璧看了一眼便笑:“她对你倒是尽心。”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还想再倒,安歌拦了:“这酒热着更好喝,稍等片刻。”又唤人去厨房拿些肉干、小菜下酒,自己拿了个橘子剥给赵璧吃。
赵璧接过一瓣吃了,酸的脸都皱起来,他是个好美食的人,挑食得紧,立刻挥手说不吃了,又道:“前些日子枞州进了一车蜜橘,我等会儿叫人送来,”又嫌弃地看了眼安歌手里剩下的橘子,“这怎么能吃。”
安歌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时候的那碗药和两颗蜜枣,没忍住笑了:“你现在是吃的越发挑了。”
“那可不是,宫里厨房什么都不敢做,上次我让人多加辣椒,结果他们切了两个青椒进去,我还没发脾气,人就跪了一地。”
这事有渊源,赵家人从英宗起身体就都不太好,尤其是肠胃,有一任皇帝就是吃多了螃蟹拉肚子去了的,所以御膳房格外小心,做的好不好吃不要紧,要紧的是别把贵人吃出问题。
赵璧也不是不晓得,只是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好这口,这才向安歌倒苦水。
“还有太医院,开的全是太平方,也不知道是拿我当什么人糊弄了。”他一边摇头一边看着安歌道,“不如你挑一个人入宫吧,我那里治外伤的大夫还真的没有。”
安歌愣住:“你要用女医?”
楚永言军中的大夫多得是,能专门问她要,只能是她手底下的那几个姑娘。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赵璧愿意召女医入宫为侍,引起的反响一定会遍布全国。他的敌人当然会激烈反对,但这整体来看,仍是有益无害的。
“嗯,等过上半十年,你就能开馆授徒了。”赵璧显然已经想好了,“以后就不要拘着身边这几个,多些人才好用。”
安歌一边觉得自己如坠梦中,一边又极其清醒,站起身、放下橘子,行了一礼,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出口的只有一句:
“我无以为报。”
她从没有这样接受过别人的好意,却又无可回报,她养着小皇帝,但这不足以抵消赵璧为她的理想、自由和意愿所作的一切。
安歌甚至想把有关系统的一切和盘托出作为报答。
赵璧轻轻叹了口气:“这不全是为你,”又苦笑,“我知道你不是她。”
“我明白,”安歌应道,只等他发问。
赵璧却不开口了,眼神落在安歌身外,有些茫然:“我有时候觉得我可能真的是天降紫薇,不知道是天上的那一路神仙,一直在为我保驾护航。我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阿梦;快要自暴自弃、彻底不择手段的时候遇见了远志;你去找我那日,我原是想以后除了远志、我再也不会把第二个人放在心上了。”
“我要杀了赵琛,他便先杀家眷再自/杀,剩了我无数麻烦,也不必我手染鲜血。”
“这天下气运全助我,我却觉得害怕……”他看着安歌,眼睛里面有隐隐恐慌,“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安歌知道系统原本的安排还要更加彻底一些,她不穿过来,楚永言不会有孩子,妻子很快会自食其果离世而去,但凡是赵璧需要、想要的,系统的安排里,他都会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瑕疵的得到。
他的敌人都是绝对的、毫无可取之处的小人,最后会落个悲惨下场——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他的爱人,忠心不二、一生都在为了他活着。
他的世界简单到里面只有黑白两色。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梦寐以求的好事,爱可以无后顾之忧,恨可以彻底绝对不留隐情——前提是他们不知情。
赵璧是如此努力地活着,再死局一样的境地里长成了一个还算善良的人,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结果却发现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有人替他扫除障碍——
他觉得被侮辱了吗?
还是被轻/贱玩/弄?
这份不满,对于那些不被世界庇佑的人来说,是不是显得太不知好歹?
安歌不清楚别人,但她自己没有这样的感觉,对牧坚成和岑天她会不平于世界的维护,但面对赵璧,她的感觉不能用一句简单的怨怼或是不平来概括。
她的处境再艰难,自己也是自由的,不管结局如何,都是她一步步亲自走下来的路。
可是赵璧的一生,只是因为系统想要得到一种发展,所以他必须往那条路上走,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系统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个“安歌”来塑造赵璧们的人生?
……因为这样才具有观赏性?
赵璧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就好像有人抹去了他的好奇和不忿,安歌看着他有种错觉,似乎那日醉酒才是他真正清醒和拥有自我的时候。
最后他也没有问出口,送他离开后,安歌看着无悲无喜的湛蓝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有刺眼的太阳沉默地与她对视。
安歌冲天上竖了个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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