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跪
安歌有些后悔让融晶去前院叫楚永言过来而不是自己直接过去。
没有准确时间和目的的等待最是磨人,在安歌想到第九种任务失败、自己的灵魂会被系统如何折磨的处境后,她勒令大脑停止这种自我恐吓,然后随便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她脱了外衣、洗了手和脸,到产房去看戴三娘和孩子了。
里面现在是蓝鹃伺候着,安歌不敢离开这个院子,她怕楚永言另外找个人来把戴三娘除掉——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不幸发生安歌能做的也不多,但她还是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守在这里。
产婆她也叫人给钱送到前面去休息了,只留下最有经验的一个在旁边候着以防万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蓝鹃冲她比了个手势,小心把她拉到门边,低声道:“姑娘已经睡了,小少爷正在乳母那边吃奶。”
安歌看了眼,戴三娘背对着门,背像虾子一样弓起,就好像在睡梦里也正在忍受疼痛。
这个姿势和她前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安歌前世刚穿越就生了个孩子,是剖腹产,她那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她那时候比戴三娘幸运,身边有父母,丈夫也肯花钱,请了月嫂照顾,但即便是如此,身体上的疼痛别人也是无法替代的。
开始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她一边要熬过身体上的痛苦,一边还接受重生、任务、新处境等现实,安歌就会用这个——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的姿势睡觉,潜意识里是想从背后整个世界的恶意中保护自己。
她看了几秒钟,交代了蓝鹃等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去,然后像个奔赴战场的女将军一样昂首走出了门。
安歌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恐慌了。
楚永言一直没有出现,前院也一直没有来人,安歌一直等到黄昏,叫青雁把晚餐拿过来,融晶才出现。
她还是一板一眼,行礼、说话的语气依然恭敬从容:“夫人,将军说他一刻钟后过来。”
安歌点头,然后招呼她一起吃饭:“过来吧,你肯定也还没吃。”
青雁利落地拿了筷子和碗,安歌没告诉她们自己反抗楚永言的事情,她不想连累她们——也许她已经连累了,但是安歌没办法,她不是那种可以用“为了别人好”就可以安心欺骗自己这件事是正确的那一种人,她已经决定了,所以只好尽可能地保护好蓝鹃青雁几个。
丹鹭早就让她赶回正院当主心骨了。
就算是融晶的阅历和沉稳,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惊讶,她对安歌的印象一直很复杂,安歌首先很聪明,她管家之后,融晶都没能挑出一点错来。
然后安歌很善良,她养着戴三娘,教丫鬟们写字,如今还为了一个通房反抗自己的丈夫。
——后者其实说明安歌也不那么聪明,她推开丈夫、还保护别的女人,融晶不能理解,有时候她怀疑,安歌可能是疯了。
不过这些想法她都没有表现出来,融晶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楚永言夸她最好的地方就是永远知道自己是谁。
她行礼谢过安歌的好意,然后真的坐下陪她一起吃了饭。
安歌就像无事发生一样陪她聊了聊家常,融晶捡能让她知道的说了,心里却不免越发好奇——夫人这到底是自暴自弃了,还是胸有成竹?
楚永言来的时候她们正好吃完饭,安歌顺便就让青雁收拾回正院了,青雁已经感觉不对了,但还是在安歌的瞪视下走了,一步三回头。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阴沉了,安歌看着天空尽头的橙紫色,觉得那些云像是一堆抱着仅剩火光不肯放手的余烬。
楚永言穿石青色的袍子,他身形是个标准的武夫,每次穿这种文人的衣服,都会显得格外雄壮高大。
融晶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去了,楚永言亲自提了一个饭盒,放在安歌的桌子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最后还是楚永言先开口: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想要。
但这是鸡同鸭讲,楚永言不会理解的。
所以安歌没说话。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你不想生下我的孩子,又不想要别人的,你嫁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当个管家?”
安歌觉得有点可笑:“这么说来,将军这碗药,是为了我?”
她又叫他将军了,而不是老爷。
楚永言没有生气,“郑家准备动手了,以他们的势力,能顺利杀死我就算是最大的成功了,想要接手燕城和燕军,他们需要一个流着楚家血脉的孩子。”
这个孩子刚刚出生。
“戴三娘可以背叛戴家,也可以背叛我,她不是你,安歌,也不是你的丫鬟们,我知道这一类女人,她们为了自己,什么都做的出来。”
安歌听懂了,楚永言在提前铲除一个□□,这是一个一举多得的事情,因为同时他还给自己的孩子找了一个更合适的母亲。
燕城很危险,楚永言活的并不轻松,他显然杀过很多人,而戴三娘的身份——她更像是个物品和工具,而不是“人”。
安歌几乎要觉得他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了。
几乎。
她不该反抗自己的饭票、主人,她有任务在身,杀人者不是她而是楚永言,她是被迫的,她阻止这一切了只是没有成功,这不是她的错。
这些话、这些理由轮番上阵,像是一个个火柴人正在拼命拉着安歌后退,它们劝她、恐吓她,让她不要再多管闲事。
戴三娘是自愿进来的,是她的家人先放弃了她又想要利用她,是楚永言要杀了她,这在这个时代很常见——
安歌还是清白的。
她只需要……只需要……
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那些火柴人悲伤地叹息,像是在惋惜安歌即将到来的悲惨遭遇。
“不,”安歌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结果截然相反,她的声音很响亮,回荡在空荡荡的室内,“她还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说完,她没有去看楚永言的表情,而是后退了一步,直接跪下了。
楚永言站了起来。
融晶把头埋的更低了。
——这是安歌第一次向他跪下。
为了一个通房。
安歌用了五体投地的姿势,她跪的很痛苦,但是由于原身的身体记忆,动作很流畅。膝盖弯曲、身体前俯,安歌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了出来,在一旁漠然地旁观这出闹剧。
她跪,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筹码,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去和楚永言交换戴三娘的命——她能怎么说?
——“别杀她,否则我就不给你管家了。”?
安歌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忘机这瞬间的耻辱感,她自认多才多艺、聪明肯干,但是在此时此刻,她能为挽救一条人命所作的所有事情,就是跪下、请求。
从到这个世界开始,安歌就没有跪过,她把这个看作是自己对此世无限妥协的最后一根底线,她可以帮给楚永言准备女人,把半大的孩子当奴仆使唤,用配种的方式给身边的人安排婚姻,她甚至参与了买卖人口——但她不跪。
安歌也不知道这有多少意义,但是有这么一根线在那里,她才能在夜间安睡。
然后在今天,这根线被她自己折断了。
安歌不后悔。
比起跪下,她更不允许自己成为可以看着别人无辜死去、还能心安理得养育别人孩子的人——她不是岑天、不是牧坚成、不是楚永言——她是安歌,她绝对不允许系统让她变成这样的人。
为此,安歌其实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前世,她没能活到寿终正寝,但是短短的人生,已经比很大一部分人精彩多了,好多人还活不过四十年呢,她已经赚了。
系统说的地狱很可怕,但是——
安歌没有再想了,她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求将军”
楚永言突兀地开口:“这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安歌听到了希望,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很多事情我都不能选择,将军,我的母亲因为我是女孩,在我三岁前都没有亲手抱过我,我的弟弟比我小了三岁。我不能选择什么时候出嫁、不能选择嫁给谁,也不能选择我嫁人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但这件事——将军,我不能看着她死。”
安歌没有抬头:“孩子我会照顾,三娘我会看着,她不会有机会做任何事情。”她的声音在发抖,安歌分不太清楚这是因为恐惧还是那点期冀。
融晶觉得眼睛发热,她不明白是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彻底暗了下去,安歌听到衣袍摩擦的声响,楚永言转身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僵硬了,融晶过来把她扶起来坐好,匆匆行了一礼后也离开了。
安歌木然坐了一会儿,伸手打开桌子上的饭盒,里面的药早就凉透了,下面沉降着深色的东西,上面是清亮的液体。
安歌端起碗走到门口,扬手把药泼了一地。
哗啦!
地上多了一道弧形的水痕,安歌看着它,疲倦地笑了笑。
一道墙外的产房,蓝鹃手脚冰凉地端坐着,刚要起身脚下就是一软,她的腿已经麻了。酸痛像上升的水平面一样快速延申,蓝鹃赶紧弯腰捶打,闭紧嘴巴,脸涨的通红。
她没起身,也就没看见,床上的戴三娘,正咬着被角哭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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