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苏肴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可以说是神清气爽了，所有的坏情绪似乎都留在了昨天的夜色里，浓稠的月光和那个她可以依靠的人，照散了她的迷茫。
“早。”方静与笑着和她打招呼，看上去心情也整理的不错。
王振和申彻昨晚的夜班，这个时间已经回家休息了。
“头儿呢？”
苏肴放下包问。
“正忙着呢，你看了昨天的新闻没有？”方静与神神秘秘的说。
“嗯，什么？”
“就是上清日报啊，昨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不小心被绞肉机给绞死了。”方静与的声音很小，像是稍微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动神明。
苏肴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和自己聊起了社会新闻，但是下一秒方静与就给出了答案。
“头儿在里面处理尸体呢。”
“什么，被绞肉机绞死的那个尸体吗？”苏肴满脸震惊。她来这边上了三四个月的班，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惨烈的事情。心不由得就揪了起来，就好像她们不是要替一个血肉模糊的逝者整理遗体，而是在争分夺秒的拯救着什么。
“嗳，我来这里这么久，其实看过很多生死，但是真的每次面对生命的逝去，都还是难免遗憾。”方静与忽然感慨，人们都说在一个行业待的时间长了，难免会变得麻木，但是入殓师这个行业，却真的很难让人变得无动于衷。
两个人还没开始感慨呢，在那边处理尸体的陈黄就来叫他们，说是程维喊他她们换好工作服过去。
两个人相视了一眼，很迅速的换好衣服就朝着遗容整理室走去。
推开门之前，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庄重的，打开那扇被无数次开合过的门。
苏肴的脚步在一瞬间就缓了很多，因为灵床上的画面，和她任何一次见到的都不一样。
没有盖被子或者衣物，甚至不能用衣不蔽体来形容，确实称得上是血肉模糊，只能辨别的出四肢，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味掺杂着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整个房间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但是在那一刻，苏肴脑袋里想的不是昨天晚上酒吧门口眼神带着厌恶的保安，而是眼前这个模糊
又让人血液倒流的尸体。
她在那一瞬间，纯粹的想着自己的使命，满怀尊重的走到灵床前面，三个人很有默契的开始为这个逝者整理仪容，拼凑着身体不完整的部分，认真又压抑的。
整个过程持续了五个小时，期间断断续续的有这个老人的家人哭泣的声音，还时不时哀求着，哀求着她们能够保留一个完整的尸体。
整个过程结束，苏肴看着眼前堪堪可以辨认容貌的逝者，在心底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任何人在面对无助的生命时，总很容易产生一种无法说明的共鸣，是一种对于自己同胞的牵绊，对于生命的尊重。
她迈脚往外走的姿势都有些艰难，觉得脚掌连着往上一直到大腿都已经失去知觉了。
所以走起路来有一点僵硬。
刚走到大厅。就迎来了一众目光，都是来给逝者奔丧的，有的披麻戴孝，有的则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抽烟。
苏肴刚准备往外走，有一个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很轻的拽了拽她的衣角。
“姐姐，爷爷好了吗？”声音很纯粹。苏肴顿了一下，不知道这么大的小孩知不知道躺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以为她们是医生，爷爷被送进去，等她们出来之后，爷爷就可以好好的出来了。
苏肴很无力的扯出一个微笑。
手缓缓的抬起，刚准备安抚的摸一摸小姑娘的头，就听见小姑娘身后传来的急促的声音。
应该是在叫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听见这个声音，很迅速的转过身，乖巧的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脸色看起来也并不是很好，朝着苏肴微弯了一下腰，然后牵着小姑娘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肴没说什么，方静与这会儿才和头儿一起出来，然后三个人朝着工作室那边走去。
走到半路里苏肴再次听见刚才那个小姑娘的声音。
“姐姐。”声音很单纯，带着期待。
苏肴转身，笑容要比刚才柔和很多，走过去刚准备牵起小姑娘，那个妇人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带着慌张。
苏肴整个人顿在那，因为她看到了妇人眼里一闪而过的讨嫌情绪。
所以准备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苏肴还没有开口，就看见妇人略微有些不耐烦的语气“我刚才怎么和你说的你没有听到么？”
苏肴放下手，然后就听见那小姑娘很乖巧的眨了眨眼睛，然后看着妇人就毫无防备的把妇人口里“刚才对小姑娘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你说让我不要去找这几个给爷爷看病的人，说漂亮姐姐身上有可怕的东西，小孩子不可以靠近。”
“但是妈妈，姐姐救了爷爷，身上怎么会有可怕的东西呢？”小姑娘的确是带着疑惑的表情。
苏肴舔了舔唇，觉得站在这里都是一种煎熬，像是时刻都要被人审视，昨晚那种带着点慌张的情绪，再次爬满全身。
妇人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然后牵着那个小姑娘转身离开了，没有回答小姑娘刚才的问题。
起码当着她的面没有回答。
那她回去之后会和小姑娘解释么？解释小孩不能靠近的原因，会怎么说呢，会不会说因为这个姐姐的工作是很可怕的，还是会说因为这个姐姐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身上带着不好的东西。
苏肴强制终止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回头发现方静与还站在原地等她。
“走吧。”方静与很轻松的说，似乎是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
苏肴于是跟着方静与往回走。
其实她们大部分时间也不是很忙，因为很多人在入殓时都没有要入殓师整理遗体的要求，所以虽然火葬场这边每天都要火花很多的尸体，但是苏肴她们并不是需要为每一个逝者服务。
程维好像还有一些事情，回来休息了一会就出去了，工作室就剩方静与和苏肴两个人。
方静与倒是没什么避讳，手机响了之后直接打开免提接了电话。
“方静与。”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犹豫。
“嗯。”方静与表情看上去倒是显得无所谓。一边答应着，一边还在修剪自己的手指甲。
“我这周六要结婚了。”
“恭喜你。”方静与很随意的说着。
然后那边沉默了。
方静与恨轻的笑了一声，然后语气带着故意的讽刺“怎么，打这个电话不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份子钱我等会转过去。”
“不是。”男人的声音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为了什么？”
那边又不说话了。
“邀请我参加婚礼？”
“没。”这次男人否定的很迅速，就像是条件反射。
然后方静与那种轻蔑地笑声再次传来。
“行了，通知到就行了，别那么虚伪，我们当初为什么分手大家都懂，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也没必要在我这那么入戏。”
苏肴很难不注意这些，方静与一直都是那种温柔细心的人，今天这种语气苏肴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昨天被保镖赶出来，方静与都没有这么明显的攻击性。
电话挂断之后，方静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好不好奇？”
“啊？”
“装什么，电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好奇？”
苏肴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要是想说，我可以认真听。”
方静与笑了一下，然后手“是，我想说。”
于是苏肴配合的点了点头。
“刚才打电话那个，是我前男友，我们谈了七年的恋爱，第七年我当了入殓师，也是在那一年，他都说好要娶我了，但就因为我的工作。”方静与似乎很早就放下这件事情了，叙述起来云淡风轻。
“他那时候说只要你换掉这份工作。”
“其实因为爱他，我不是不能做出这种牺牲，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有一道鸿沟。所以他厉声呵斥的对我说，你这样一个工作，我们怎么办喜酒，大家觉得晦气还来不及”
方静与顿了一下，似乎是陷入到回忆里，停了一会又说“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放不放弃这个工作的问题，而是我们根本不可能继续走下去了。”
苏肴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方静与。
方静与倒是淡定，说完之后继续拿着指甲剪修剪本来就不是很长的指甲。
“那，你还去参加他的婚礼吗？”苏肴问完就后悔了，这样决绝的态度，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打算去。
答案自然也是这样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根本不想让我去参加。”
“为什么？”苏肴觉得自己是个脑血栓十年患者，像是脑子被堵住了，反应慢了很多。
“因为我是入殓师。”
晦气两个字，她们心照不宣。
苏肴垂下头，心底有阵阵感情的起伏，不是很浓烈，但是持续不断让人觉得被绕的难受。
“忘了和你说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入殓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什么？”苏肴还真不知道。
“不和人握手，不参加喜丧。”
这句话说出来，苏肴只觉得气短，呼吸比刚才急促了很多。
然后就听见方静与叹了一口气“也别想那么多，人这一辈子，为了做自己，总要放弃很多东西。”
苏肴点了点头，又想起那个妇人慌张又隐藏着嫌弃的眼神，还有酒吧保安那些话，觉得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
但是这些并没有让她动摇什么，只是心中默然升起一种孤独的悲哀。
·
宋明安走出实验室看到蒋予闻老老实实停在老位置上的卡宴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感情变化了，习以为常的走过去，打开车门。
“今天晚上有个饭局，陪我去一趟么？”蒋予闻声音难得郑重了几分。
宋明安系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什么饭局。”
“不是什么大饭局。”
宋明安看了蒋予闻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确实不是什么大饭局，却都是蒋予闻生意上往来比较密切的朋友，大家似乎都是约好的，今天都带了家属，大部分都是妻子，只有极个别没结婚的，也都带着女朋友。
但是大家看到蒋予闻带着宋明安来，似乎都很惊讶。
“予闻，你这藏的可够深啊，怎么忽然就有女朋友啦？”
“嗯。”蒋予闻也没有多说，随便寒暄几句，就又说起生意上的事情了。
蒋予闻左手在桌子底下牵着宋明安的，宋明安并没有挣脱，他们所有的亲密动作，都自然的就好像做过很多遍，但是蒋予闻知道，今天的自己格外出格，像是一个胆小又渴望的小丑，疯狂试探着。
大概都是合作过很多次的朋友，所有饭桌上氛围倒也很和谐，聊点家事，聊点商场奇闻，说点陈年八卦，还有行业发展趋势，其实大家都没怎么喝酒，但是蒋予闻陆陆续续的喝了好多杯。
宋明安最后捏了一下蒋予闻牵着自己的手。
“别喝了”她在他耳边说。
在旁人眼里，应该是很亲昵的耳语。
蒋予闻很淡的笑了一下，然后再没动过手边的酒杯。
等饭局结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蒋予闻没有像前几天一样，放学了接宋明安吃顿饭然后就把人送回学校，也没有问她要不要回学校，而是牵着宋明安没什么方向的在国金逛街。
“今天累不累。”蒋予闻说。
“还好。”
蒋予闻点了点头，之后又说了点别的，两个人一直走到周边的灯都慢慢灭了，人群散开，仿佛整个街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送你回去。”
“嗯。”蒋予闻叫了一个代驾，然后两个人都坐在后面。
蒋予闻挨着宋明安，很熟练的把宋明安放在腿上的手握在手心里，就这样一路沉默。
一直到站在宋明安的宿舍楼下。
“宋明安。”蒋予闻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点的嘶哑。
“嗯。”
蒋予闻牵起宋明安的手，很温柔的，小心的像是怕碎掉了。
蒋予闻垂着头，似乎和宋明安对视，都需要勇气。
过了很久，他开口“明天是最后一天。”
七天里的最后一天，假扮情侣的最后一天，宋明安离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