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TO杰勒米:
to杰勒米:
我收到了查拉斯寄给我的礼物。
它真是一份大礼,杰勒米。
它是一份大礼,一份真真正正的大礼!
杰勒米,我应当先在你的面前表现出我对查拉斯的憎恶,对,应该这样。我应该重点描述我的弱势地位,要将自己最为丑恶的一面稍作隐藏,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迫不得已沾染上卑劣恶习的可怜人——虽然我早已答应过你,不会在你面前遮掩我的本性,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这封信都没有寄出去,我有好多关于你的信都还没有寄给你,我要担心什么?担心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吗?
不,不,只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的理性和感性并存。而我现在写得东西,就是要撕开我身为人的最后那一层,那是绝对不应该表现出来的东西,是毫无理性和感性可言的东西,但凡在乎一下你的接受程度,但凡重视一下你的心情和想法,都不应该将这些东西写给你。
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听我讲完,听我讲完后,你决定撕了它,烧了它,毁了它,都随你便。我更建议你直接忘了我这么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完这封信之后,想法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或许我转过头,就会后悔;或许我睡完一觉,就觉得自己疯了。但我现在就是想写出来。而且我相信,我相信它一定会落到你的手里。
我为什么不敢直面我的内心呢?我对我的本性一清二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的喜、怒、哀、惧、贪婪、傲慢都是为我理智所操控的东西,我的理智选择了道德,我便要为了道德负责,而如果我放弃了它们,它们也将从自然混沌中得到自由。
杰勒米,这便是查拉斯给我的大礼。
我上一封信里写,查拉斯给我的一定是一个噩梦,然后,今天傍晚,黄昏时刻,我就收到了它。
我从罗季昂的监狱里出来后,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圣行教的事情,卡斯道尔的防卫军将我除了名,罗季昂的正规商店、餐馆、工地、工厂和其他地方都不再招收圣行教教众。
我便去职业协会找点活做,狩猎魔兽,调配基础药剂,处理特定的施法材料,然后委托他们帮忙贩卖一些小的炼金道具。
我原先还想去到处打听一下我的家族的消息,但是宫廷法师团对我还抱有怀疑。他们的线人和用于监控的“观测眼”遍布整个罗季昂,他们盯着我,因为我隐瞒了高阶职业者的身份,加入了卡斯道尔的防卫军,因为我的部分配合,他们觉得我符合自己编撰出来的那个虚假的身份,虽然他们已经检查过好几次,没有找出来任何问题。如果不是艾利卡从中斡旋,我大概又会被关进去,继续监禁,直到死在他们的私刑下。
——他们当然找不出来问题,那个身份本来就是真的。那是我在收到你的信后,就开始经营编撰的身份。
这点还要谢谢你,杰勒米。当年你的信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怀疑是哪个势力对于我们家族的试探,毕竟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丁,卡罗琳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想和父亲一样当一个诗人,她想当一个诗人,还想用画把自己的诗描绘出来,她自称克莱因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她每隔几天都要去郊外野营,去画一幅画,或者写一首小诗,拿回来贴在庄园住宅正对门的墙上。他们都觉得我未来会继承家族,我偏激又孤僻,某方面来说,反而是最好被下手的对象。我已经应付过去了好几拨试探的人,我看到你的信,也只觉得又一起无聊的试探。只是这一回的试探的技术高超而内容荒谬,让我忍不住怀疑试探者是不是平地一跤摔坏了脑子。
是的,我用同样的方式回复了你。如果让现在的我遇见同样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做出那样幼稚的举动。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不论有多少次选择的机会,也一定会写出那样幼稚的回信。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孩子,可以在疲惫的时候歇息睡觉,可以在疲惫的时候放任自流,脾气一来就什么都不想,白白浪费完一整天的孩子。我还可以去尝试依靠我的母亲,我依赖她,我认为总有人能先扛着塌下来的天。即便我一直在尝试成为家里的支柱,想着帮家里分担些什么,但我心里还有那么几分依靠谁的想法。
我的朋友,我现在可以直接的写出来,可以直白的告诉你,我当时同你写信,一直都在试探你的身份,在确定你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之后,我便开始着手编撰一个可以取信你的新身份。
直到我们互通姓名,我才对那个编撰的身份更加上心了一些,因为我本身是丑恶的,我的家庭并不美好,中央帝国依附着圣行教,表面再光鲜亮丽的人,也只是一条被主人养得油光水滑、皮毛油亮的狗,比如我们的皇帝,比如我。
我当时心想着,如果哪一天我们见面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新身份,它必然是纯洁干净的,必然是无可指摘的,它必然是值得人尊敬仰望的。
你可以说你的朋友是一个英雄,是一个了不起的职业者。
那曾经是多好的一个美梦啊。
今天,今天之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杰勒米。
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查拉斯,因为他的送给我的“惊喜”。
今天傍晚,我照例出门打探消息,顺便查看卡斯道尔宫廷法师团在罗季昂布置的“观测眼”的位置。
我在罗季昂闹市区的喷泉旁看到了查拉斯的邮差。
她向我挥手。
那位无面的邮差,她在我的面前长出了五官,她向我挥手,然后在闹市区群众的尖叫声中,长出了翅膀。
背部的肩胛骨高高隆起,刺破了黑色的邮差服,伸展出雪白的骨翼,漂浮在半空中。
她双眼淌着汩汩鲜血,她脸上带着笑容,她向我伸出双手。
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英气的五官,柔和的表情。
她在罗季昂的黄昏里闪闪发光。
杰勒米,她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罗季昂的夕阳绚烂无比,黄昏时刻的阳光还能够穿过魔力构建的喷泉,制造出人工彩虹,那些普通人惊恐的尖叫声,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礼花爆炸的喝彩。
我就在这样的场景里,收到了查拉斯送给我的出狱贺礼。
我的亲姐姐,我的卡罗琳,她在我的面前变成了“天使”,变成了“生之原罪”的使者了,圣行教典籍中的“原罪天使”。
……
她伸手给我拥抱。
我早就知道的。当我和祂共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祂到底是什么。
祂是诅咒,无意中陨落在这片土地上的外来生物,在临死之际对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的诅咒。
祂是病毒,是依靠着人类古老的血缘传播的病毒。是西南玻利瓦尔的大瘟疫,是中东伊戈尔的剧毒之血,是东北诺斯加的遗传病,祂是生活在大陆上的一切活着的灾厄的化身。
我看着卡罗琳在我的面前变成了“生之原罪”的使者,那里面不只有她,我能感受到附着在那只白骨天使身上的“原罪”,那里有卡罗琳,有劳拉,有我的继父,还有我的母亲。
他们的性命被提取出来,汇聚成原罪,依附在白骨天使身上,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要看着她,我就能看到我一家人惨死的情形。
她站在我的对面,她同我身伸出双手。
我拥抱了她,杰勒米。
我伸手拥抱住了她,然后杀死了她。
他们都没有了,杰勒米。让我忍气吞声的亲人,让我在大庭广众下故意挨巴掌的母亲,让我给“圣行”的德里安下跪的两个姐姐,让我不得不加入中央帝国援助卡斯道尔的军队、让我不得不拿自己的眼睛献祭、不得不抛弃自己原有的身份,当一个无名氏的家庭,让我牺牲一切去维护的家族——现在,他们都没有了。
我遭遇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我却兴奋到发疯。我确实可以放开一切发疯了!再也不会有亲情、有家庭阻拦在我的面前,再也没有负担压在我的肩上,再也没有权势能够让我卑躬屈膝,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压住我的本性,叫我受制于规则和义务。
查拉斯确实是我的朋友,他对的我本性再了解不过。
他送了我一份大礼。
我这一生,现在只剩下对中央帝国和圣行教的仇恨,只剩下推翻中央帝国、摧毁圣行教的念头。
我仿佛找到了我人生的意义。这本来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限制我的脚步,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的本性是什么模样?是我过去的每一封信里都直白表露出来的模样。我狂妄自大,我傲慢冷漠,我麻木不仁,我野心勃勃。所以我认识了查拉斯,所以我加入了圣行教,所以我能在这个年纪成为高阶职业者。
倘若我是错误的,“圣言”的查拉斯为什么不出言警示?倘若我是该死的,卡罗琳和我拥抱时,“生之原罪”的力量为什么没有彻底污染我?倘若我不应该存在,那么,此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让我去死。
查拉斯释放了我。
“原罪天使”给了我拥抱,“圣言”的查拉斯预知了我的未来,“生之原罪”肯定了我的存在。
现在,现在,我要带给他们死亡。
4月21日,晴。
——你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