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青州城临海, 出城往东,不过八九里地,就是辛家港。
每每出海的渔船在港口排着队停泊,便是一年一次的禁渔时节。
更是辛家招募人手, 给镇北军做新一季冬衣的日子。
附近的渔民洗去一身的海腥味, 看孩子做饭, 家里女人们便排着队到城郊绣庄里做活。
任外面海风呼啸地吹,绣庄里也是一片祥和景象。
曲妙妙从马车里出来,疾步伸手, 夺过宝梅手里的蒙帛簦笠,仔细的给某人遮住, 生怕雨水潲他身上。
“我是金子做的不成?”崔永昌长臂一揽, 将人搂在怀里, “你离我近些,咱俩都淋不到。”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手上却不着痕迹的将雨具往她那边撇了撇。
几步进了绣庄,里头有早就备好的软轿来接。
二人乘着轿子, 直奔主屋而去。
此处掌事姓张, 单名一个橙字。
这会儿正急的在屋前打转, 瞧见崔永昌也跟着过来, 张掌事先吓了一跳,撑了伞就过来接人:“祖宗哎, 这天儿, 您怎么还敢乱跑?”
辛家的掌事都知道少东家身子弱,又都拿他当自家孩子的疼,在这方面免不了要越矩一些。
崔永昌先搀着曲妙妙上了台阶,才将手中的簦笠丢给旁的。
笑着跟张掌事道:“这天儿多好, 不冷不热的,落了雨又清凉的很,我母亲在家盯得紧,说是上你这儿来玩儿,她才好容易点头呢。”
张掌事笑着道:“得嘞,您自己可仔细着些,衣裳只添不减,万不能着凉受寒了才好!”
崔永昌点头称好。
外头的飓风越性厉害,院子里的花木乱颤,不知是哪处窗户被风吹开,织机潲上了水,引得做活儿的女工一阵喊叫。
“嘭!”
又一阵急切的风,将半株春树打折了头。
当值的奴仆裹着蓑笠出来,四五个人手脚麻利地抬下枯枝,消失在月亮门后。
崔永昌勾勾手,交代路喜几句。
没多会儿功夫,路喜小跑着出去,回来时领了个年轻小子,进门儿就先磕头,说要替叔伯大爷们谢少东家赏酒吃。
崔永昌看他年纪尚幼,长得憨厚模样,便笑着叮嘱:“小孩子可不准吃酒,回头吃醉了闹事,你老子娘急了要打人,我可不护。”
那小子磕头道:“我是不吃的,学里夫子教训过,年底课业没得甲等,再没脸碰这些东西。”
说罢,他还不好意思地挠头,羞的不敢看人。
路喜在一旁打趣儿:“你不能吃酒,那你是得了个乙末?”
那小子倒也诚实,摇头道:“连乙末都没够到,丙末而已。”
他怕少东家小瞧了自己,又拍胸脯道:“明年我就十六!等过了生儿,入秋咱们镇北军就征兵了!我力气大,回头做了崔家军,砍几个后梁余孽的脑袋回来,一样是好儿郎!”
明年十六,那他今年不过十五岁。
崔永昌听他骄傲言语,只温温而笑,叫他起来说话,又问名字。
“田安!”提起自己的名字,那小子恨不能扬着下巴说话,“小时候侯爷来庄子里抱过我,赏的名字。”
整个绣庄那么多孩子,独他一个是侯爷给起的。
就连学里夫子也夸过这名字好呢。
那小子看崔永昌好说话,又大着胆子道:“少东家,您是侯爷的儿子,那您一定也会崔家枪法吧?”
听他越说越要上脸,路喜忙上前阻拦:“大胆!怎么跟主子说话呢!”
崔永昌冲路喜摆手,继续同那小子道:“你想看?”
“想!”
“哼。”崔永昌理直气壮道:“我不会。”
十四五的小孩子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凭自己的能言善辩,要见识到传说中的崔家枪了。
结果,这位少东家人虽是好,但也忒没本事了。
“你……”
小手急的要伸出来指人,觑见一旁小路总管警告的眼神儿,又慌忙缩了回去。
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您可真没劲儿!”
崔永昌豁然而笑:“既然你有从军的志向,那我来考你,我崔家军一仗有先锋几何?”
那小子眉眼舒展,朗声道:“五千!”
崔永昌又问:“统帅几人?”
那小子声音更大:“自是一个!”
崔永昌正色道:“傻小子,要学崔家枪,那五千先锋人人皆可,没什么好稀罕的。咱们崔家军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凭的是兵法而非蛮力。”
那小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一会儿,又给他磕头:“那少东家,您能教我两招崔家兵法么?”
他要多学打仗的本领,拿军功,做大官,光宗耀祖!
崔永昌懒懒往椅子上靠,檐下的雨链丁丁作响,愈发显得他的回答严厉。
“不能。”
到底是小孩子,连着被拒绝了两回,那小子也有些气性,拧眉抬头,满是幽怨地睖人。
崔永昌不紧不慢道:“我们崔家的宝贝只能传给我儿子。”他指着斜对过的正堂,“里头坐着说话那位夫人,是我媳妇,等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教他兵法,你给他做副将可好?”
那小子沉吟半晌,才咬着嘴唇,认真道:“副将虽是大官儿,但我脑子笨,念不来书,回头他别嫌我……”
崔永昌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我替他应了,不嫌你。”
那小子高兴地给他磕了个头,起身又想起夫子教过的礼数,又添了一项作揖。
崔永昌摇了摇头,不忍心叫着傻小子失望,叫路喜寻了一杆花枪来。
他提在手里,抿紧了唇,单手凭腕便连打几个枪花,倏地回手,一个连环刺,莽足了力气,又悬枪打摆,连转两圈,那杆花枪似是停在了半空,红缨旋足了整圆,枪尖却半分未曾倾斜。
落定收势,崔永昌笑着将花枪丢那小子怀里:“可瞧清楚了?”
“嗯!”那小子连连点头。
崔永昌绷住一口气儿,起身进屋。
见曲妙妙与张掌柜在正堂说事,跟前摆着十本摊开的账簿,似是遇到了大麻烦。
他擦了汗,抱一杯热茶,坐在一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张掌事在那儿臊眉耷眼地诉苦。
说是平江府的货迟迟不到,眼看着已误了三五日工期,派出去的人也不见回来。
镇北军的冬衣可是例年大事。
将士们吃饱穿暖了,才能安心保家卫国,北边的后梁余孽迟迟未清,迟了镇北军的供给,万一出个什么乱子,可就是千古的罪人!
曲妙妙道:“使人去平江府问了么?是不是常家那边迟了几日,若是发船晚些,迟几日没到,也是应该。”
“使不得咱们问,常家倒先使人过来了。”张掌事苦着脸道,“又不好将人往府上领,我也只得胡乱找个由头,请您出来一趟。”
他冲门口的小子摆手,让去把人请来。
常家来的人是萧二爷跟前伺候的掌事,进门儿瞧见崔永昌,先磕头请安,才开口说起正事儿。
“往常咱们两家的凭证,别说是在大陈境内了,可着有人烟的地方去使,也没过被扣押不放的道理。”
“船才入东阳,就有官差封了河道,说是有人检举违禁,要卸了货物详查。”
“我家老爷怕误了这府里的事,就另调了给滇西军备着的那批,想着改走外海,也不跟他们纠缠,等回头滇西军拿银子来买,直接让东阳的那几条船改道西行就是。”
“谁料,东至邵武,就又被人给卡住了!”
要从平江府送东西出来,必过邵武、东阳,这是有人刻意要使绊子。
曲妙妙道:“可打听出幕后指使?”
常家的人点头。
“原是塞银子去问,他们还不肯说,得亏东阳驻军提督是我家老爷旧部,偷偷传消息出来,说是詹事府的人拿着手谕亲自下来督工,连夜调了兵马,只等着咱们强行闯关,好当即拿人呢!”
詹事府的人?
那可是太子的手笔。
今上膝下独太子一人,一无兄弟谋算,二无党羽之争,太子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
这事儿,可不止是生意上的刁难那么简单了。
曲妙妙微微侧目,只扭头跟身畔某人去讨主意。
“你看这事儿……”
她只跟辛氏学过怎么做生意,如何买进卖出,过过手如何让利钱滚了倍的翻。
朝堂上的事情,辛氏没教,她自然不会。
崔永昌默声片刻,食指跟拇指捏着虎口的皮肉,肌骨拨动,似有万千计量从指尖划过。
他蓦地大笑一声:“这是正撞枪口上了。”
起身问常家的人道:“我二叔如今是在平江府还是随着大船出海?”
“老爷担心这府的那批货,且还在平江想法子呢。”
崔永昌是萧二爷的亲侄儿,那人也不瞒他,只捡了实在话说。
镇北军说的是崔家军,但冬衣交不出来,让几十万大军吹风受寒的,就是崔侯爷亲自出面,也未必能平得了众怨。
崔永昌取了桌上纸笔,提笔写下几个字,封好了塞他怀里:“也不留你歇了,把这封信给二叔看,剩下的我们这边来办。”
“成,那小的暂先回去,您且仔细着身子,我家老爷念的很呢。”
常家的人躬身出去,在雨幕中消失了身影。
曲妙妙见他面有疲惫,也起身回去。
马车饶角门进府,忽听对过院子里鞭炮声震天响,又哭声不断。
问起缘由,说是瑞宁爵府今日发丧,这会儿起棺入葬呢。
崔永昌觉得胸中憋闷,忍不住咳嗽两声,又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顺着庑郎往里面走,雨势愈发得厉害,劈啪作响,似打有万马奔腾。
雨声响的震耳,一时竟叫人听不出来是隔壁的鞭炮声还是雨声。
曲妙妙抱紧了他的臂膀,顺声道:“今日春姑姑去的,母亲说你身子弱,要避讳着这些,我才没说。”
崔永昌耍枪那会儿吸到了凉风,嗓子眼儿里直发痒。
他要解释,紧着一阵咳嗽,连说话的气儿都没了。
曲妙妙吓得心提到嗓子眼儿,再不敢让他开口。
赶着几步搀他回了香雪堂,又叫人冲止咳的梨膏的来,一下又一下的给他摩挲心口。
才成亲那会儿,她见过这人发病时候的模样。
难受的像溺水一般。
那会儿她只觉得看着可怜。
如今想起,心里便只剩忍不住的后怕。
“我没事儿。”崔永昌咳过了劲儿,喑哑着嗓子摇头。
“少要哄我!”小人儿急的红了眼,捏着拳头恨不得打人,却舍不得让他受疼。
她看着好模好样的某人,抿着嘴,猛地将人揽在怀里:“你再不能这么吓人了!”
崔永昌从她纤细的臂膀中闷声答应,得了呼吸,他笑着道:“我肯定好好的。”
粗粝的指腹揾去她的眼泪,他不怕死地打趣:“回头跟你生上七个八个的孩子,那不成问题的。”
曲妙妙哭哭笑笑,咬他两口,才止住了眼泪。
也不敢让他冒着雨往点春堂说话,留了宝梅在屋里盯着,曲妙妙只带宝妆一个,去将今日之事禀于辛氏。
而崔永昌看她害怕的落泪,更不敢说自己咳嗽的缘由。
老老实实地抱着被子,往软榻上歪,拿起她夹了红纸的话本子,闲闲翻看。
与此同时,长宁街上漫天纸钱,黄的纸混着污的泥,随着纪家戴孝的队伍,出城一路往北山而去。
辛家当铺的后院里,铜掌柜脸上挂着笑意,睨一眼跪在脚边的一个泼皮。
“不是我不救你,而是上头的意思只要赵恒印一条性命,你倒好,还饶进去个爵爷世子。”
铜掌柜声音缓缓,一字一句都讲的清清楚楚。
他看了看手上的匕首,锃亮的刀锋映着人影。
这要是抹了脖子,可是不疼。
铜掌柜一把扯住那泼皮的发揪。
稀疏的头发扥紧了头皮,那泼皮不得不仰头求饶:“您……您……您饶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
“饶你?”铜掌柜笑着摇头,“拿你这条命换你老娘后半辈子富足,你自己选的,这会儿还想反悔不成?”
一锤子的买卖,定下来的可不能改。
“我……我……”那泼皮像是嗓子眼儿里塞了馒头,满肚子的害怕,说不出口。
铜掌柜拍他下巴,厉斥一声:“闭眼!”
泼皮吓得听话,刀光闪过,地上洇出一片深红。
须臾,一辆送货的板车从北城门出去,雨水渗透了上面的草席,依稀露出棺材一角。
推车的人穿着一双草鞋,大帽檐儿扑簌簌的往两边顺水,脚下却走的四平八稳。
泥泞里,车辙辗轧出两道清晰的印子。
隔着几步,便有红梅落下,又被雨水冲散,漫入这场凉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