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传言·出气
有些爱意,只适合打哑语。含蓄的、蕴藉的、婉转的、费解的、深藏着的萌动的火星,其实早已在心底里燎原。
可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我无法清楚地说喜欢你。
就像一个影子爱上另一个影子,这一个怦然心动,那一个浑然不知。
夏瑶她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理科生,天生携带理性基因的她学不来薛能身上的那份钟灵毓秀和文化底蕴,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她会直接脱口而出一句浅白易懂的江旋我喜欢你,可就因为对象是江旋,她才如履薄冰。
所以,她心念一转弯,把那句我喜欢你化成含蓄的隐晦的:引力是宇宙中最浪漫的东西。
因为它让你我相遇。
夏瑶不禁想起某部经典电影,故事里的朴海日对汤唯说:“把手机扔到海里,让它沉入深深的大海。”
而汤唯却说:“从海里捞出来的手机重新扔了吧,扔到更深的海里。”
夏瑶对这个桥段记忆深刻是有原因的,朴海日那句隐晦的话翻译过来其实是另一层意思,爱你爱到崩溃宁愿抛弃三观丢掉品格放走你这个杀人犯。
汤唯其实回应的是,我更爱你,爱你爱到为了维护你的荣誉再杀两个人埋葬自己成为你终生的悬案。
夏瑶以前就不喜欢甚至讨厌搞文字游戏那套,她闲来无事就会看一些低语境国家的电影和书籍,然后被男女主勇敢炙热的爱情深深吸引和潜移默化。
她活得真实,连说话也是明打明敲的,比如要是有人指着月亮跟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她会毫不犹豫回一句,你要不放大试试,上面的坑坑洼洼丑死了。
其实这并不是所谓的对浪漫过敏,而是她直来直去惯了,脑子缺一根筋。
但自从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江旋之后,夏瑶才知道有一种暗恋是无法宣之于口的,一方面她害怕成为感情的输家,另一方面她舍不得江旋为此远离自己。
江旋总是那么冷心冷面,他的眼睛明明是柔软的琥珀色,能融化皑皑冰山,和他视线碰撞时却丝毫感受不到滚烫的炙热,他似乎没有感情。夏瑶见过有人给他表白被他淡然置之的,给他写情书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给他讨好示爱一个学期还是被他不瞅不睬的,所以她退缩了,她宁愿维持表面的平衡,偶尔在他面前撒娇闹腾,默默珍贵着平日里的相处模式。
至少不让彼此闹僵。
江旋很珍贵。
…
大马路上,寒风朔朔。
夏瑶一路上一声不吭,眼睫毛垂得低低的,时不时数着江旋走路的节拍。
其实,她并不想回家。
终于来到地铁站口,夏瑶脚步慢吞吞地停顿下来,眼睛直直望着他宽阔平直的后背。
江旋一只脚已经探出电梯半截,见夏瑶没跟上来,下意识皱眉转过头。
“怎么不走了?”
夏瑶攥紧手心,指甲上的圆弧掐进肉里,仰着头泪雨濛濛地看着他:“我不想回去。”
江旋心一抽痛,伸出指腹在她薄薄的眼皮轻轻划了下,似乎在替她擦拭着湿雾:“听话好吗,你父母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你就不能带我走吗?”夏瑶红着眼睛。
“带你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你别让我回家好吗?”
夏瑶说这句话时,明显带着一丝浓浓的恳求,江旋又怎会听不出,但他不能陪着夏瑶一起疯。
这么晚了,他又能带夏瑶去哪里,去他家的话夏瑶明天出门会被邻居街坊闲言碎语,而且,她父母也不容许夏瑶彻夜不归。
江旋有好几年过得挺混账的,那都是还没遇到夏瑶之前的事了,他试过整日整夜泡在黑网吧,浑浑噩噩地打完一把又一把游戏,然后直接趴在键盘睡到天光大亮。
网吧对于他来说就是学校之外的收容所,如果今日换成不想回家的是自己,江旋会毫不犹豫选择去网吧泡一晚上。
但夏瑶不能去那种地方的,她干干净净的就像一顿纯白娇弱的山茶花,是被他誓死呵护着的。
他从来不会带夏瑶去网吧或者酒吧那种场所,治安乱一点儿的地方都不行,也不允许她自己去。
江旋想起初中那年彭雪带她去巷子里的网吧被一群地痞混混调戏欺负,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他会恨死自己。
所以后来,他无赖又笨拙地挤进夏瑶的生活,默默守护着她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青春。
…
“夏瑶,能不能听话?”江旋弯下脊背,垂下视线去寻找她的眼睛,“你可以和你父母置气,也可以跟我发脾气,但是别任性过头好不好?”
“有什么话和他们好好说,别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夜不归宿,今晚要是你没有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在江边吹一晚上冷风?”
“那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万一我手机没电了呢?”江旋神情凝重,语气变得低哑,“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以后和父母吵架了也不要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好不好,你可以跟我说,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像今晚那样,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去找你的。”
夏瑶紧紧抿着嘴唇,修长浓密的睫毛似一把小扇子,落下阴影。
“快十一点了,我送你回家。”见夏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江旋又哄了她一会儿,哄到地铁暂停服务,江旋最后迫不得已拦下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夏瑶不情不愿回到家后,张惠言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嘴里一直重复着说对不起。
夏瑶那会儿已经心灰意冷,她只觉喉咙苦涩,说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碰数学竞赛了,一心搞好学习,如你们的愿。”
张惠言和夏立春当场倏地愣住了。
夏瑶回到房间,她找来一只收纳箱,把书桌上的数学竞赛资料书一本一本扔进箱子里,永远尘封。
夏瑶每扔一本书都忍不住指尖在封面停留几秒,那本《悠扬的素数》是她最喜欢的,《解析数论导引》是她觉得特别有用的,《复分析》对她来说是有点难以读懂的,但是从今以后,这些和她都没有关系了。
夜深人静,窗外裹挟着的寒冷带着无尽的嘶吼呜鸣,似乎要撕裂沉沉累累的黑夜。
周一。
饭堂人潮汹涌。
夏瑶在排队打饭时撞见杨婷婷,隔着一条过道惊喜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当时杨婷婷六神无主的盯着地板发呆,被这么一碰,茫茫然抬起头。
夏瑶刚想叫她名字,忽然一愣,几日不见,杨婷婷跟换了个人一样,脸色苍白,眼窝凹陷,憔悴得像生了场大病。
“瑶瑶,是你啊。”杨婷婷扯出一抹有气无力的笑容。
夏瑶心一紧,“婷婷,你最近不舒服吗,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可能最近太冷了,感冒了吧,我没事。”
夏瑶记得杨婷婷是住宿生,她的家离学校很远,坐车得三个小时,便问:“那你有药吗,我回家拿给你?”
“不用了,夏瑶,谢谢你。”窗口轮到杨婷婷打饭,她对夏瑶笑了下,上前刷卡,捧着餐盘离开了,身体消瘦了不少,看着就弱不禁风。
夏瑶紧紧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眉头轻皱,嘴唇抿着。
江旋在她身后问:“怎么了?”
“她不对劲。”
“怎么说?”
夏瑶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我上次见她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她那时候还很精神,会真心实意地笑,不像现在这样一副病怏怏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江旋看着她,也跟着沉默下去,毕竟他不认识刚才那个女孩子,不好说话。
两人打好饭,江旋左右手各稳稳拎着两个餐盘,夏瑶环视四周,瞥见宋子琛,忙扯着江旋的校服衣摆在他面前坐下来。
“宋子琛,我问你个事情。”
宋子琛抬头,啊了声。
江旋把她那份饭递给她,夏瑶道了声谢接过去,“你还记得杨婷婷吗?”
“嗯,怎么了?”
夏瑶不喜欢吃青菜梗,江旋又细心帮她挑出菜梗往自己餐盘里夹去,然后把自己的脊骨肉放到她碗里,夏瑶说了句够了够了,才看着宋子琛说:“她上次有没有获奖?”
“好像拿了。”宋子琛回想一下,“拿了铜牌。”
铜牌……
谁都知道,竞赛只有拿金牌一等奖才叫有用。
铜牌顶多算个安慰奖。
夏瑶一颗心瞬间下沉,她想起在厕所的那个晚上,杨婷婷哭哭啼啼地对电话里的妈妈说她熬不下去了。
杨婷婷今年上高三,明年就面临高考,数学竞赛是她投入最多时间和精力的道路,可她却跌倒在了这儿。
夏瑶终于知道杨婷婷为什么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换作是她,夏瑶估计得疯。
“夏瑶,吃饭。”江旋在一旁出声提醒。
夏瑶拉回思绪,她垂下眼睛,望着那盘被江旋塞得满当当的肉,还是没有胃口。
她握着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白米饭,那菜几乎就没怎么动过。
吃过饭,乔延己拽着江旋去篮球场,夏瑶不想跟着,就自己一个人回教室去了。
中午天气依旧灰蒙蒙的,寒风凛冽,但阻挡不了男孩子的运动热情。
数十个场地被占满,有跨班组合的,也有高低年级一拍即合的,反正到了球场,就下意识建立盟友关系。
难怪有人说,篮球场就是男生的社交场合,切磋过一次后私底下差不多就兄弟相称了。
乔延己朝着那群人走来,慵懒闲散地喊了句:“喂,哪个班的?”
刚成功扣篮的男生隔空回话:“八班!”
“一起呗?”
乔延己俗称社交达人,和那群素不相识的男生打了声招呼,然后拉着江旋随随便便混进队伍里。
还真就随随便便的。
那群男生也不排外,挺好说话的,很愉快地接纳这两位来的太晚以至于占不到场地所以厚着脸皮加入他们的两个大帅哥儿。
还有一层原因是,这两人在学校挺出名,一个是前不久斩获物理竞赛一等奖在女人堆里人气爆棚的乔延己,旁边那个则是年级第一大学霸只可远观不可触碰的高岭之花。
这两组合放在球场上,那被他们踩过的地板都一路生花。
江旋打篮球的技术又酷又炸,放在篮球场上简直披靡无敌,其他球友一瞬间被他杀的一愣一愣地,其中一戴眼镜瘦不拉几的男生直接被江旋□□又斜一顿操作晃倒。
一队友立马伸手去扶他:“冯毅,你没事吧?”
冯毅面露尴尬,他讪讪笑了声,说了句没事。
然而江旋脸色一沉,冰冷深邃的眼眸微敛,添了几分冷冽,他穿过人群缝隙,目光直直垂落在那个叫冯毅的男生身上。
“你叫冯毅?”他冷声问。
“是的,你有事儿?”冯毅刚才被江旋晃倒,语气颇为不善。
“之前数学竞赛的?”
冯毅想不到他居然知道,眉梢顿时勾起一丝洋洋得意,语气莫名轻佻:“嗯,咋了?”
江旋睥睨着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冷哼,他淡淡收回视线,这操作直把冯毅搞得莫名其妙又心生畏惧。
江旋那眼神太他妈有威慑力,往他心里扎寒刀似的。
然而,下半场,冯毅才知道自己被江旋针对了。
冯毅拦下球,他仰身一跃准备把球扣进篮筐,就在他得逞之际,江旋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杀出一条道,那截清瘦有劲的腰身往上一挺,弯出一道流畅坚韧的半弧线,把那只球轻而易举地扣出篮筐。
咚一声,篮球清脆砸地的声音。
“卧槽,这恐怖如斯的盖帽!”乔延己鼓掌,“江哥,你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
江旋双脚落地,“无师自通。”
冯毅恶狠狠瞪着江旋,眼里颇具不甘和愤怒,他怒攥紧拳头,恨不得下一秒就往那张知而故犯的脸招呼上去。而江旋只是眼尾轻轻一扫,如同俯视一只砧板上待俎的鱼肉,连转身的背影都不带含糊的。
冯毅暗暗捏紧拳头。
期间江旋一直截冯毅的球,并不是单刀直入地拦截,而是跟他极限拉扯一会儿,故意把球让给他,在他去扣篮抛球的瞬间再轻松把那只即将砸入篮筐的球反手截回去。
这明目张胆的故意刁难,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江旋甚至拽着冯毅狠狠欺负,好几回杀了冯毅措手不及。
冯毅除了气愤但又无可奈何,他的球技根本不如江旋,在他面前简直班门弄斧,出尽洋相。江旋这个人猜不透,仿佛全程比赛都掌控在他手里,他让你赢就赢,让你输就一定输,全看他心情。
就很狂。
乔延己愣愣地望着江旋截球,投球,暴扣,最后双脚踩地,愣愣地张了张口:“我有种进入北美野球场的感觉。”
“大型修罗场更准确一点。”一男生拍他肩膀喘着气,转头问他,“你江哥是不是和冯毅有仇啊?”
“我哪知道。”乔延己甩掉那只手臂。
打到最后,冯毅浑身无力透了,他把球用力一抛,被乔延己稳稳接住。
见冯毅想下场,江旋忽然拦住他,嗤笑道:“怎么,怕了?”
“你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么?”
冯毅眼睫毛颤动,他磨牙道:“江旋,我没惹你吧?”
冯毅一米七几,比他矮大半个头,江旋只得目光垂视:“你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惹我?”
有人上前劝架,被江旋一个冷冷的眼神吓跑,那人只能朝冯毅投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站退在一边。
“你对夏瑶有意见就冲我来,欺负她算什么本事,还有,”江旋眸底漫上嗜了血的狠戾之色,语气冰冷,“我让你欺负她了吗?”
冯毅心一咯噔,下意识后腿半步,眼神惊恐。
“我没有欺负她!”除了言语攻击。
冯毅承认他嫉妒夏瑶,凭什么夏瑶一介女生数学还能学得比他还好,凭什么都是同一竞赛队里的人,所有老师都只喜欢她,越是优秀的人就越招黑。
承认一个人优秀就这么难吗?
是的,很难,就像没人会承认自己生而平庸。
“你再说一遍试试。”江旋冷冷盯着他,那眼神能杀人剜骨。
冯毅霎时哑口无言,对江旋的恐惧就像与生俱来似的,他怕江旋在这里出手把他打死。
他初中和江旋一个学校的,听说江旋打架特别厉害,有人传言说他曾经把一个人打进医院里,一辈子都得坐轮椅。
当然,那也只是传言罢了,人民群众最擅长传风搧火,唯恐天下不乱,那个人当初确实受伤进了医院,但不是被江旋打进去的,是被自己蠢死的。
那家伙打架根本打不赢江旋,就拉帮结派想要给江旋一个下马威,结果那群弟兄真是一个比一个不顶用,江旋一顶十打跑那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后,那家伙仓狂逃窜途中一头撞上电线杆,把自己撞进了医院。
一传十十传百,传言就发酵成江旋把人打进医院里,一辈子坐轮椅。
人家只是撞伤那宝贵的二楞头,还得坐上轮椅了,也是够讽刺的。
…
冯毅浑身颤抖,半张着嘴,江旋忽然倾身,凑近他惊恐万状的眼睛,冯毅更加害怕了,吓得面色如土,平日里怼夏瑶怼得舌灿莲花的弹簧舌头也僵住,说不出话来。
“她一看到你就不开心,下次见到她,记得绕道走,听到没?”
冯毅浑身绷直,双腿打着颤,耳朵嗡嗡的。
“听、到、没、有?”
冯毅捣蒜似的点头。
江旋直起身,双手抄进兜里,一脸漠然地转身离开球场。
见江旋走后,冯毅那颗心终于松下一口气,刚转身,忽然乔延己手臂搭在他肩上,笑里藏刀道:“听说你欺负夏瑶?”
“……”冯毅挣扎。
乔延己那肘弯往里压,用力箍住他的脖子,斜着笑眼看他:“你是不是不知道夏瑶是什么人啊,嗯?”
“你……你放开我咳咳,——”
“来,咱们去厕所聊一聊,我保证你活着进去,残着出来。”
“救,——”
乔延己拍拍手,从男卫生间闲庭信步走出来的时候,忽然瞥见站在球场不远处的孟潇。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打球的时候没留意。
他佯装咳嗽,收起身上那吊儿郎当的臭架子,回到球场。
孟潇也正好视线往这边看来,和乔延己对视上。
乔延己偏着头,漆黑的视线望着远处的地方,不偏不倚地落在孟潇身上。
神情意外的认真,惯常那慵懒闲散的劲儿全然消失不见,嘴角往上扬起,心情很不错。
一男生转动着球问他:“兄弟,还打吗?”
“打。”
乔延己朝孟潇挑了挑眉,转身抢过他手里的篮球,蹿到三分线外,弓身跃起。
下一秒,那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流畅的弧度,在孟潇期期艾艾的眼神之下,落在篮筐的斜下方。
乔延己:“………”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