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坠落·漩涡
路灯折射出两道互相折叠的身影，夏瑶垂着脸，低下头去看地上的影子，黑压压的一团，看不出五官和情绪，她低下眼，柔软的头发丝垂落颈间，不经意间蹭了一蹭江旋，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轻侧过头，两人之间升腾起一股暧昧亲昵的异样感。
江旋感觉脖子那块肌肤奇痒无比，扑之而来的还有夏瑶独特的体香，如同院子里含苞欲放的绣球花，沁了一场夜雨，散发着浓郁旷柔的香。他直视前方，目光淡淡，侧脸线条利落，棱角直括，眉眼间却似乎平添了一丝难得的温柔。
“夏瑶，你头发弄痒我了。”
夏瑶啊了声，立起脖颈，发尾掠过江旋的嘴角，心脏那处像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连带着呼吸也慢下来。
“还痒吗？”夏瑶问。
下一秒，江旋沉声道：“别动。”
夏瑶：“？？？”
江旋覆下眼睫毛，纤细密长,根根分明，他的眼皮很薄，像煮熟了的蛋壳膜，内双，眸色也很浅，呈琥珀色，在昏暗的光影下完全遮盖了晦暗不明的情绪。
夏瑶感觉到他身体微僵。
“累了？”
“不是。”江旋微不可查地压了一口气，嗓音有些低哑：“江旋不会累。”
闻言，夏瑶抵在他肩膀上低低笑了，她笑得很漂亮，是温顺乖巧的长相，眉眼愉悦，天生的笑颜，笑起来又甜又软。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巴蜀地区的女生也是出了名的甜美长相，脸蛋娇嫩碧玉，五官精致小巧，加上天然的盆地地形，紫外线弱，雨水充沛，因此养出白皙光滑的皮肤，薄如蝉翼，吹弹可破，长得跟嫩豆腐似的，夏瑶就是这种标准的浓甜长相，脸颊饱满，肉不见骨，皮相白皙紧致，一眼看去软萌灵动，充满天真可爱感。
看起来很没杀伤力，能激起心中的保护欲。
夏瑶收起笑容，歪了歪头，声音带点儿嗲：“我明天得回一趟学校，找姜老师填竞赛资料表，老师还说了，学校会邀请到名师过来举办竞赛讲座，我想去听一听。”
“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夏瑶盯着他帅气的侧脸看了又看，似要在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名堂来，忽然想起了那天叫他上班戴口罩的事，对他说：“江旋哥哥，你戴口罩了吗？”
“戴了。”与这句话同时出现的是江旋侧过头，穿插过夏瑶腘窝的手肘往上顶托，夏瑶感觉身子颠了下，她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的跳，他步伐平稳，继续往前走。
“我还以为你不戴呢。”夏瑶咕哝了句。
“你说的话，我一直当真。”
夏瑶脑子转了一下，眼睛忽然蓦地雪亮：“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
“嗯。”
“那你给我唱首歌呗？”夏瑶得寸进尺，顺着高杆往上爬。
这个要求并不无理，倒是让江旋迟疑了一下。夏瑶很少听他唱歌，因为江旋本就惜字如金的一个人，平时说话总是你问他答，性子很闷，他从不主动开腔,更别提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歌词了。
果然不出所料。
江旋淡道：“不唱。”
夏瑶撇嘴，失落道：“好吧。”
一路静默无言，只有蜷息树梢的夏蝉打着盹儿。
察觉到身下的人似乎不开心，夏瑶眼睛亮了一下，温热的带点淡淡奶香味的气息顺着风吹散，她笑嘻嘻地讨好说：“那我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江旋没什么情绪：“嗯。”
“想说的话全都努力放在了脚下，那些难堪的卑微的全部都要放下，要走的话，其实对我来说不算惊讶，我可以歇斯底里避免了尴尬。”
夏瑶唱了一首《坠》。少女五音标准，音色甜软，像若有似无的撒娇，就这么几句清唱，伤感的情歌都能被她唱出一种恋爱的味道。
江旋静静地听她唱，眉眼深邃。
路灯清冷的幽光隐隐约约地遮住角落。
“看着我坠，我追到海里变雨滴，看着我坠，我追不到你的美丽，我恐惧，我喜剧，我无趣，我变虚拟。看着我退，我颓废到你隔壁，看着我退，我颓废到你恐惧”
她低低沉沉地哼着，下巴黏在江旋肩上，脑袋一晃一晃的，像一只奶白色的小熊挂件，调皮顽劣地趴在少年宽阔的后背。夏瑶唱完一首歌，她忽然心不在焉说：“我发现这首歌名和你的名字很相配。”
江旋：“嗯？”
夏瑶思忖了几秒，继续发表内心想法：“坠和旋，一个坠落，一个漩涡，连在一起不就是坠落漩涡么？”
江旋却忽然开口：“我长得很像漩涡？”
“不是啦。”夏瑶笑了笑，“比喻，你的名字里不是有一个旋字么，引申之意就是漩涡的意思，旋和坠看着就像一对孪生胎。”
江旋不置一词，“你的名字呢？”
“摇动，摇晃？”夏瑶想了想，说。
“那引申之意是不是摇动我的心悬？”
夏瑶微微一愣，“还真挺顺口。”
“夏瑶。”江旋忽然出声叫她。
“嗯？”
江旋心里却想，喜欢大海的人最讨厌漩涡。
我是巨大的漩涡，也许等不到风平浪静的那一天，而你不同，你是炽热明媚的阳光，是这个城市里永不停歇的夏天。
可海底漩涡总是出现在狂风暴雨的夏季。
就像那年夏天的那场雨，雨里那把为他撑起的伞。
他在冰冷的雨里，邂逅了自己的炽热，冥冥之中注定了似的，江旋不信唯心主义，可他偏执地相信，遇见夏瑶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没事。”江旋抿了抿唇，回答。
“江旋哥哥，你吊我胃口？！”
“有么？”
“话说一半会烂嘴巴的，你快说完它。”
“嗯，我试试。”
“试什么？”
“话说一半是不是真的烂嘴巴。”
“”
—
翌日清晨，张惠言陪着夏瑶回了趟七中。
姜老师在办公室里正和数学竞赛教研组的老师谈话，看起来很忙，挪不开人。张惠言拎着香奈儿包包走了进去，面容矜贵高雅，气质端庄沉稳，看起来很年轻，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哒哒声，她今天特意早起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衣裳，还喷了香水，领着夏瑶坐在接待沙发上安静等候，夏瑶一抬眼，正巧碰上乔延己从门口处看过来的目光，和他妈妈。
“夏瑶，你怎么也来了？”乔延己手里攥着一份资料，略微惊讶地问。
“我不能来？”夏瑶瞥他一眼。
“能。”乔延己在她身旁坐下，见张惠言往自己看过来，礼貌道：“张阿姨好。”
“你好。”张惠言挺直腰背坐着，双手交叠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和蔼一笑。
乔延己他妈走了过来，看着张惠言微微吃惊，道：“张太太？”
“周太太，你怎么也在？”张惠言放下翘着的双腿，露出客套的笑容。
“我来陪小乔听竞赛讲座，听说学校一下子请了好几个名师来，怎么，你和你闺女也是冲着这个来么？”周珍晓在她身边落座。
“一半一半吧，瑶瑶不是参加了数学竞赛吗，今早过来填写资料，需要家长签字，我就来了。”张惠言说。
夏瑶和乔延己对视一眼，皆叹了一口气。
开始互吹了。
“哟，瑶瑶也参加数学竞赛啦？”周珍晓目光落在夏瑶身上，笑眯眯地问。
“是的阿姨。”
“瑶瑶数学成绩很不错吧，我听小乔提起几嘴,瑶瑶数学经常拿班里第一名呢。”周珍晓奉承道，面容过于亲切。
夏瑶摇了摇手，解释道：“没有没有，我们班数学满分就好十几个，不存在第一名啦。”
下一秒，她转身对乔延己咬牙切齿的道：“你老提我干什么，我很红吗？”
乔延己耸耸肩膀，嘴巴一欠：“你很可爱。”
“”
张惠言也不是省料的灯，和夏立春做了十多年老夫妻，也学到了点打交道的傍身之计，开始一波长达五分钟的商业胡吹：“我听瑶瑶说小乔成绩特别棒特别好，而且还是物理，瑶瑶物理就不太行，从没考过满分，小乔这孩子真是聪明。”
“过奖过奖，瑶瑶这孩子也机灵着呢。”
“小乔啊我越看越喜欢，孩子学习没什么压力吧？”
“有啊，以后还得在数学一科上多请教瑶瑶呢。”
“别这么说，瑶瑶的物理还得多麻烦一下小乔。”
两位年纪加起来即将过百的中年女人如同变身销售员，浑身解数地介绍产品，而且还是对方的产品，夏瑶和乔延己可怜地沦落为卖家秀。
乔延己倚在沙发上，双臂枕在后脑勺，整个人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看着夏瑶笑：“你不也老提起我。”
“我发誓，我从没提过你好吗，她胡说八道的。”夏瑶偏过脸，瞪他。
“你说谎。”乔延己不上套，目不转睛看着她，露出痞里痞气的表情。
“你有病。”夏瑶气得转过去。
等了一会儿，两老母亲正聊得起劲，黄老师夹着公文袋走过来，笑道：“两位家长，久等了。”
“老师您好，我是夏瑶的家长。”张惠言起身和他握手，周珍晓也笑着自我介绍。
夏瑶、乔延己：“？？？”
半个身子僵住。
夏瑶和乔延己对天发誓，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副和善温暖的笑容，况且还是出现在姜老师身上。如同天寒地冻里的一抹阳光，刺痛了在场两人的双眼。
姜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高学历，资历深，戴着厚重的金框眼镜，身强体壮，倒是个子有些矮，是九班的班主任，七中江湖人称姜还是老的辣，面若冰山，怒发冲冠，不苟言笑的嘴脸搭配深刻的鱼尾纹，简直是学校里行走的不定时炸弹，人见人怕，车见车油门加大。
“夏瑶，乔延己，你们先去阶梯教室，讲座已经开始了。”姜老师对他们说。
夏瑶恨不得赶紧逃之夭夭，“好的好的。”和乔延己一溜门跑了。
楼梯口，两人肩并肩走下来，乔延己悄悄说：“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了？”
“姜老师居然笑了，还红光满面的。”
夏瑶哂笑，见身边除了乔延己一个大傻逼没其他人，嗓音都拔高了些：“是油光满面吧，老姜的肚子明显见大。”
“你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谁怀胎六月了。”乔延己三两步跳下楼梯，回头等她。
“看来日子过得挺滋润，对了乔延己，你知道我们七中的贴吧是什么吗？”两人快步往阶梯教室走，穿过一排银杏树木，蝉鸣充斥整条长廊。
“叫曦园，问来做什么？”
“我打算call个队友和我一起备赛，然后询问一下竞赛需要什么备考资料，在哪里买比较值当。”夏瑶边打字回复江旋信息，说。
“这不简单了嘛,你眼前就有一个队友。”乔延己侧眼看她，却被夏瑶毫不留情打击回去：“抱歉啊，乔延己这个人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夏瑶朝他一笑，往前快步走了。
“……”
乔延己几步追上去，擦过她肩膀，低头问：“对了，你妈不是强烈反对你参加竞赛吗，你用什么阴招把你妈收服了？”
“你嘴巴会不会说话，什么阴招，我可是和平解决，她无条件投降的。”夏瑶侧头睨他一眼，两人穿过整个大操场，蓝天上的白云像朵朵糖块，她说：“原以为我妈只是担心我功课的事情，怕影响到高考，但其实不是，她是怕我承受不住自己不想要的结果，从此一蹶不振，毕竟这条路很难走，失败才是常态，乔延己，我忽然发现你挺有胆量的，你比我更坚定，有理想和目标，选择了就坚定不移地拼一把。”
乔延己眉毛一挑：“最后那句话深入我心，我觉得你也是，走竞赛的都是勇士。”
“所以你妈为什么一定支持你参加物理竞赛呢？”夏瑶非常疑惑，乔延己属于天赋型选手，脑力发达，再加上他从小就培养了浓厚的物理兴趣，上了初中之后更是代表学校团队获得不少奖牌，但也有失利的时候，若为人父母，真的一点不担心他走这条艰难险阻的路么？
乔延己垂下脸，眼神暗淡了一瞬，转瞬间恢复拽不拉几的欠揍脸，笑得阳光不羁，湛蓝色的天空映在眼底，他豪仗地说：“因为我是物理学的天选之子。”
听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出这句荡气回肠的话，仿佛久久回荡在操场，耳边，清风里，夏瑶却愣了会儿神。
是啊，因为我们每个人生而不庸，所以我们心底里镌刻进了一份底气,这份底气来自于天生我材必有用，来自于天赋，就像夏瑶，她天生就拥有着数学的天赋。
因为天赋，她从小聪明，机智,伶俐，学习能力强到令人咂舌，从小学升初中一路享受旁人欣羡赞许的目光，拿过不少奖,得过很高的荣誉，她有强大的实力站在数学舞台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辉煌一笔。
可是，走竞赛之路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天赋。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面对她的即将是一个广阔而充满挑战性的舞台，她会发现，聪明人遍地都是，天赋有时候不再是个奢侈，高尚的形容词。
—
办公室里。
张惠言签完最后一份资料表，目光看向姜魏，这会儿放下了高傲矜贵的身段，礼貌问：“姜老师，我想请教一些问题，就是夏瑶决定参加数学竞赛这条路了，都知道这条路难走，风险大，想问问老师有什么建议呢？”
姜魏坐在办公椅，啜饮一口保温杯里的浓茶，咂摸了一下嘴巴，目光一凛，严肃而认真地道：“夏瑶同学的数学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之前她也代表学校参加了不少比赛，还取得优异的成绩，可见有着极高的数学头脑，我们学校历来支持和鼓励学生参加学科竞赛，但是啊，我还想奉劝一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走下去，竞赛的过程是备受煎熬的，要做好受挫的准备，她会碰到很多聪明人，被同僚打击是必然的。”
姜魏这么说并不是吓唬家长，而是打预防针，心理暗示也是很重要的一环。他曾经带领过不少学生参加竞赛，其中的酸甜苦辣痛是不言而喻的，得了奖的准备保送申请，保送考试，一路通途，可没得奖的会造成相当大的心理落差，不仅要浪费时间去调整，还要抓紧时间投入到高考备战里，他见过太多失败的学生，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懂得那些疼痛的日子，以及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的失落。
竞赛再怎么有风险，可心甘情愿投资的家庭比比皆是。
张惠言整张脸陡然沉静下来，她收起眼角的笑意，半晌才说：“这个我知道，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就是怕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你也知道，她以前就没怎么失败过，你说这万一是吧，谁能预料到呢。”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夏瑶同学还是有天赋在的，当然，当下还是要努努力，往更高的境界发展，天赋只是保底，让你有一个比较好的实力和输出。”姜魏语气放缓了些，如鹰眼般锐利的双眼藏在镜片底下。
“好的，我回去会跟她说说，谢谢姜老师。”
姜魏笑了下，牵着老气横秋的嘴角：“不用，那开学后一周会进行全国高中数学联合竞赛，我们学校呢，暑期开设了一些名师讲堂，价格公道，照常上课，师资也是实打实的厉害，考虑到距离考试还有将近一个月，想问一下夏瑶同学想不想回校辅导？”
“夏瑶在校外有报竞赛辅导课，这件事我还是回去问问她，晚点给您答复。”张惠言说。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