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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箱庭之中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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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离产屋敷宅邸的山林间, 鬼魅穿行在其间,附近背着柴薪的樵夫,遥遥望了几眼, 便逃也似地跑开了, 连落在草丛中的柴刀也来不及捡。

    天空依旧飘雪, 森林中雾气弥漫, 能见度极低, 从下往高空上看, 吸收了所有光的雪花。

    是漆黑着的。

    ·

    在太阳升起、又落下之前,放生澪眼睫微颤,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她先是在雪地中静静趴了一趴,等到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时, 已经过了好一阵了。

    身体……已然冻得僵硬, 白雪一层一层覆盖在衣上,唯有一点热度从不知何方传过来,如同真夜中最后一缕星火, 维持着她残破不堪的灵魂,使得她得以苟活于世。

    从雪中爬起着实废了一些功夫,放生澪挣扎着倚在树旁, 望着头顶干枯的树枝,她脑中浑浑噩噩, 前夜所发生的一切在颅内闪回。

    摊伸不开的手指之上血迹斑斑,一动弹就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白发女孩颤抖着将手指搭在襟口,感受着其内心脏微弱的搏动。

    只有一点,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是与岩胜相连的绘马牌,在给予我力量……」

    只要这世界, 还有一个新郎的人选,她就不会死。

    这还真是……叫人无限绝望、又无限痛苦的真实。

    ·

    在芥川的世界,她不想杀人,然而不杀鲁普莱希特,对方就仿佛悬于头顶一点点收紧的绳索,在清除她身边所有亲近的朋友过后,迟早有一天也会牢牢栓死她的喉咙。

    加之,走到那一步时,放生澪心间已被一点点堆积起来的绝望所充斥,所彻彻底底打败了。

    再难以对任何人、包括芥川在内抱有期待,连继续下去的心思也不再有。

    抱着索性换个世界,准备下一次转生的心情,放生澪孤身前往了养父那里。

    从杀死爱慕者的诅咒中所诞生的力量中,看取之力也渐渐回到了她的身上。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放生澪不止一度问自己:

    矢明和泉奈的死

    ,是不是……也与她有干系?

    一想到,作为爱慕者的他们的死亡,也许也曾为她力量的恢复、提供了一份助力。

    这些她从来不敢深想的东西,一经剥析就会露出血肉淋漓的内里,隐隐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起来。

    内心的崩溃叠加到了难以承担的地步,对自身的厌恶、对他们的愧疚又几乎要将这具瘦弱的躯体压垮。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现在还得以活着的原因。

    立足的地方,是残酷又美丽的常世。

    是连给小孩看的话本中,都不存在完美结局的人世。

    她不是龙宫的公主,没有保护圣哉的力量,离开本阵和她一起私奔,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达成幽婚的结局——

    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

    但放生澪扪心自问。

    圣哉就该死么?

    她为什么要去招惹对方呢?

    他对她那样好,自分开那天起,便心心念念着同她再见面,她却在光彦哉大人的葬礼上,在对方父亲身死没多久,逼着小男孩抛下一切,跟自己远走高飞。

    她这样的行为,跟手段下流的鲁普莱希特有什么分别呢?

    产屋敷圣哉就应当好好地长大,率领鬼杀队剿灭天下恶鬼,他合该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自己干什么要去招惹人家。

    不仅仅是圣哉,龙之介,斑大人,以及岩胜。

    他们都不应该跟她扯上关系。

    也许没有她,他们的生活要比现在要好过一万倍……

    「幽婚什么的,早一点放弃就好了。」

    放生澪鼻头一酸,意识到这一点、明了这一点的时候,却仍旧有某些古怪的不甘与愤懑在暗处翻滚着。

    就像是被揍得遍体鳞伤,但仍旧负隅顽抗,咬住猎物不放松的食腐之犬。

    在明白要放弃的那一刻,还是会感觉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要选她做人柱呢?为什么得找人幽婚的必须是她?为什么承受这些痛苦的人必须是自己?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姥姥

    也早就不在身边了。

    放生澪没能流出一滴眼泪,她想,她遇到事情老是哭,也许早就流干了。

    明白这一点,等到缓过劲来,白发少女就收拾好东西,拖着渐渐非人的躯体继续往前走了。

    ——

    夜晚跟在她的脚步后来临。

    留在雪地里的干涸血液,在她走后不久,被前来围剿鬼杀队的恶鬼们所发现。

    形形色色、长相各异的恶鬼一个个披头散发,如同群聚之蚁般,贪婪地嗅取着地上残存的气息。

    张大的鼻孔完全陷入进雪里,鼻翼剧烈扇动着,粗壮的四肢整个都要贴在地上。

    巫女那蕴含强大灵力的血液,远比附近村庄中的人类更加香甜,那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化为钩锁,牢牢遏制住了恶鬼们的心智,使得躯壳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渴求的刺耳尖叫。

    「想要……想要更多。」

    即使整个都要陷进去,也还是不够。

    被血浸透的白雪呈现斑驳的暗红色,恶鬼们的利爪将其拼命填塞入口中,红雪、以及雪下的泥土一起,尖利的牙齿不需要咀嚼,所要做的只是赶快吞咽、吞咽,连同那快要消逝的甜美气息一起。

    全部纳入腹中——

    夜色深沉,斑驳的林影之中,白雪覆盖的森林洁净美丽,躬身在其间的夜行鬼怪,却犹如这纯白画卷之上的一团污点。

    几只鸟儿飞出树冠,融入进夜色中。

    不知是哪两个鬼首先发生了争执,这些素不相识的鬼们,相互之间大打出手起来。

    它们平时从不聚首,只因为鬼王的命令而相遇在这里。

    就好像分赃不均的野兽,怪物间的战斗充满血腥暴力。

    这场原始的战斗持续了有一会儿,在一片狼藉过后,一只鬼被打得头身分离,另外几只鬼破破烂烂地远遁进树林深处。

    雪地间,枯树的碎片和鬼的残肢凌乱地挂着,血液融化了积雪,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坑洞。

    一阵腥风吹过,此情此景,令人心身不适。

    唯一留在原地是一个身形高大、上身赤·裸的青年

    人,没有眼白的眼睛被混沌的血红充斥着,一头杂乱的灰色长发堪堪落至肩际。

    他俯身在雪地中找寻着残存的血迹,即使将能够找到的、已经全部都找到了,仍旧固执地在找寻着。

    被那些“同伙”所制作出来的伤口,正在缓慢恢复着,也许不到天亮,就能够完全愈合。

    ——

    自从离开产屋敷宅邸,白发女孩一路向南走。

    她没有回伊贺山城的意思,也没有北行、前往计都城找寻继国岩胜的心情。

    就好像清楚意识到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白费功夫一样。

    放生澪找不到如今还活着的意义。

    如果不是因为绘马传递回来的力量,她已死去在前夜的大雪里。

    人一旦活着,就还是得行走,是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的,她得去一个没有圣哉,没有岩胜的地方。

    雪下过后,天气愈发严寒。

    有上一次轮回跟斑大人一起旅行过的经历,加之,飞禽鸟兽们都能够听她命令,野外行路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

    放生澪一路走走停停,见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她隔着很远去看,并没有接近。

    这个世界还处于在混战的年代,不管是人与鬼,还是人与人;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乱波、武士、流民、罪犯,有些东西,一走出宅邸,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一路上,遇到的好人很多,坏人也很多。

    拍花子的、纯粹靠伤人取乐的,见她孩子模样觉得好欺负的。

    白发女孩依靠看取之力能避则避,但也有惊无险。

    一日黄昏,雪面清澈,夕阳将大地映照得亮堂堂的。

    暮色已至,山间村落中,仍旧许多村民在两侧稻田中捉鱼,现在正是渔猎的黄金季节。

    不只小稻田,河畔与海岸上都是渔人的身影。

    放生澪从田间小路走过,望着俯身在田下的村民们,一时有些入迷。

    彼时她在外行走已过去半个月有余,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为了避免麻烦,她将蓄起的长发剪短了,加上路上少有歇脚地方,衣服很难换洗,一路走来,表面上完全是个灰扑扑的小男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要知道她一向臭美爱娇,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厌烦了,混成这样脏兮兮的也没什么难受的。

    「阳炎山上,大家也是这样劳作着的。」

    站在田埂上,放生澪陷入回忆。

    在她童年的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风景,山上有一条长长的参道,通往形代神社。

    参道下是田地,上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坡地。

    与这里不同的,道路两边都开满了粉白的樱花。

    她下意识伸出手。

    每当花开的时候,姥姥牵着她从底下走过……

    伸出的手倏尔停住在半空。

    “……”

    ——在她的记忆里,姥姥并没有带着她走过那条路。

    小女孩压下睫羽,在这一瞬,一些正确的记忆,修正了她一直以来的错觉。

    在她正确的记忆中,一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行走着,而姥姥,始终都是呆在神社里闭门不出,对于她的事情不闻不问。

    放生姥姥、形代神社的主人、在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与依靠。

    其实很讨厌她。

    ——

    当正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时,虚幻的屏障被打碎了。

    什么是正确的往事?

    什么是正确的记忆?

    即使看到年幼的她摔倒、也不会帮忙,反而会重重将门关上;对于遭受到同龄人欺负的她,反而会以更严厉的责问以及冷漠的视线相逼。

    对于她的死活不管不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还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都带着委屈的泪水,蜷缩着睡在冰冷的拜殿外……

    只有狠狠掐住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不去回忆白发老人那时候的目光。

    放生澪心中愈发迷惑了。

    比幽婚失败更可怕的问题,在记忆复苏的此时展露了出来——

    如果从一开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是爱自己的,那么迄今为止,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在

    付出?她到底是为了谁在承受这份支撑黄泉的巨大痛苦!

    比痛更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灵魂的痛楚。

    如果从一开始,姥姥就不爱她。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一份爱是属于她的。

    最初…就在被欺骗着。

    她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干些什么啊。

    为了虚假的记忆在努力忍耐着、欺骗着……

    唯一支撑着她还在行走的东西,仿佛春日的积雪一般,就这样消融在了此刻头顶融融的夕阳中。

    夜幕来临,村民们渐次归家,放生澪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田埂上。

    黑色、无机质的液体再度积蓄起来,比之前在放生宅邸时的规模更大。

    根源世界与彼世的重叠,使得天空都暂时地出现了重影。

    远处树林被妖风撕扯着,落叶被吹着飞舞上高空。

    这些日旅行的成果,在此刻同样烟消云散。

    但她仍旧咬紧双唇,攥紧手指地捂住了心口,就像以往那般,努力忍耐,努力放空自己,努力不去思考。

    因为巫女修习里面教过她,姥姥也跟她说过。

    一定……不能被绝望淹没,一旦自身溶解在柩笼里,无法再作为人柱支撑黄泉,那时将不再单单只是夜泉溢出,彼岸与常世的界限也将混淆。

    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会迎来终结的大祸日。

    巫女修习里面讲过了的,她也一直完成得很好,一直以来都完成得很好。

    虽然姥姥从不喜欢跟她讲话,更没夸过她一次,但她也坚持下来了,而且一直坚持到今天。

    忍耐。

    忍耐。

    跟平常一样,就像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再痛苦的事情,也没关系。

    假装没有发生过,假装没有听过,没有看见过。

    从前能够做到,现在也能够做到。

    她告诉自己不去感觉,不去思考。

    直到身后传来声音。

    “小鬼,你是从村外过来的吗?”

    放生澪回过头。

    扛着渔网的男的人、和抱着孩子的女的人一齐望着她。

    男的人看了她几眼,挠了挠头,又指了指头顶,“啊,我的意思是,天已经黑了,如果和队伍走散了的话,跟我们一起回村子吧,再留在村外,小心有吃人恶鬼哦。”

    夜色倾覆如盖,深沉如血。

    农夫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惹得妻子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笑音不止,平凡朴素的脸庞焕发出了一种白发女孩从未见过的神采。

    放生澪仰面怔怔着他们。

    今天天气很好,田里的收获很好,每天都是这样,就更好了,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明明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这样想着,一只青灰色的手洞穿了男人的心脏。

    笑音戛然而止在一声噗嗤声里。

    ·

    利爪捏碎了前一秒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血液哗啦啦如喷泉般涌出,溅湿了放生澪仰起的脸庞。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在震悚中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从发丝到指尖都紧绷着,颤栗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感觉呢……

    无法形容。

    无法形容。

    天空是漆黑的,田野一望无际,男人的尸体噗通一声倒了下来,露出了身后站着的恶鬼。

    一头灰色乱发,猩红双眼,没有眼白。

    头生双角的恶鬼大张开血淋淋的双手,大笑着对她说道,声音里也同样带着满满的幸福。

    “终于找到你了!特殊的血——!”

    根源世界与彼世的重叠消失了,她的忍耐也结束了。

    天边淡星几点,空旷的夜空中一丝云朵也无。

    「明天的天气……一定也非常好。」

    放生澪在血泊中垂手而立,望着脚边的尸体没由来地想到。

    虽然她也不太理解自己此刻为什么在想这件事情。

    耳边响起了女人后知后觉崩溃的哭声,夹杂着稚儿懵懂无知的嚎啕。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一夜,不可能第二天就在帅哥怀里睡醒,而是依旧孤单单一个人,还差点冻死在野外。

    随便走一走,也不可能就直接走到帅哥村里,更不会随便就和

    帅哥撞对了眼。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感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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